易扬是一名建筑民工,他的工作就是每天往来穿梭在建筑工地各个地方,搬砖,搅拌水泥,在高空上用铁丝捆扎钢筋结构。从早晨八点做到晚上八点,烈日是他的背景图,肤色是他的保护色。
这天下班,回到宿舍前,易扬停下了脚步,他抬起脚,使劲蹭了蹭台阶角,粘在脚上胶鞋大小不一的水泥块簌簌往下掉,他脱下后扔进了门前的水盆里浸泡,除去身上满是灰尘的工衣,他洗了个澡从浴室中出来,从角落里拿出一双崭新的板鞋,穿在脚上。
对着镜子梳了梳头发,二八分的梳了个大背头,他满意地点点头,恢复了一丝自信。实际他长得并不帅,长时间室外曝晒让他更显得貌不惊人。他背上有些磨破了的背包,上面挂着一个海贼王路飞的玩偶,他喜欢路飞咧着牙笑,满身伤痕却依旧从废墟爬起战斗的身影。
锁上门,走过泥泞的工地,他小心翼翼地垫着脚尖,不让泥土有一丝一毫沾染到新鞋子,他要去赴约,不能有丝毫污垢,这是他最后的体面。
很快,他搭上公交,坐着108号车到了春晖站,街对面是一间小咖啡馆,不大的店面,简约西式风格,清雅的音乐隐约传来。易扬推开了店门,挂在门上的铃铛叮铃铃响起,柜台后擦着杯子的女孩抬头看了看易扬,眉眼清秀,一头秀发绾在头巾里,干练整洁,她眼角弯弯,微笑着问:“您好,欢迎来到有约咖啡店,请问有什么可以帮你的?”
“我。”易扬顿了顿,隐隐有些紧张,他双手攥了攥背包带,略显局促地想了想道,“给我两杯咖啡吧。”
“要加糖吗?”女生问。
“一杯不加,一杯加。”
“好的,先生那你先找个地方坐。”女生递过来一个号码牌,就转过身对着咖啡机开始做咖啡。
易扬拿着号码牌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从背包中掏出一个用纸皮包裹着东西,认真的摆在桌上,里面是个音乐盒,是他花了半个月工钱买的,虽然便宜,但是却都是易扬的汗水交换来的。他今天来,是为了赴约等一个人,他和另一个人约好了一年后的今天相见。
他双手搓了搓脸,心里酝酿着见面时该说什么,但是脑海里想了好久,却始终组织不出语言,问她还好吗,难免平常,说自己近一年的经历,又难以启齿,聊各自的兴趣,似乎已是两个世界的人了,他自己最大的兴趣大概是能睡一个日上三竿的好觉,而她的兴趣大概在她的梦想里起航。易扬发现,不知不觉他们已经隔开了太多距离,好像已经没有什么好聊得了,未曾相见,话题尽了。
他看着窗外,提着公文包的公司白领对着手表,看着绿灯亮,行行匆匆的过马路;蹬着堆满瓶瓶罐罐的三轮车,戴着沾满泥土地草帽的老伯沿着街边边骑着车边吆喝;旁边一个妇人抱着呜呜乱叫的婴儿使劲地哄着;公交车上塞满人呼啸而过,满天星斗都淹没在夜色中,每次静静地看着世间百态的时候,他都总有种莫名萧索,隐隐地失落感。
他咧了咧嘴,久未笑的面部肌肉说不出的僵硬,但最终勉强摆出了微笑,虽然很丑,但不算太违和。
“你笑的还是这么难看。”
易扬楞楞的抬起头,一个曼妙的身影带着一阵风坐下,还是那股让人闻之微醺的茉莉香,像那天午后操场上的草坪,互相依偎,牵手,看夕阳,他闻着她身上茉莉香,躺在被太阳烫得微暖的草坪,沉沉睡到斜阳西下,不愿醒来。
“好久不见。”易扬打招呼道,勉强又挤了一丝微笑,这大概是最老套的谈话方式,但似乎也仅仅能这样说了。
“是啊,一年了。”刘瑶坐下,面容没有太大的变化,在微微昏暗的灯光下依稀旧年模样,却多了一种看不见的距离感和朦胧感,仿佛隔开了一个世界。
“这是给你的礼物,收下吧。”易扬略微紧张道,并推了推面前包装地有些拙劣的礼物到刘瑶跟前。
“谁包的,好丑。”刘瑶道,但其实早已心知肚明,她轻轻拆开了礼物,一个音乐盒,她转动了下音乐盒的机关,一首天空之城缓缓的流淌,她一只手撑着下巴,静静地听了会说道:“真好听 。”
“恩,你喜欢就好。”易扬说道,说到这里似乎没有话题了,也许是太过熟悉,不需言语,也无言语,他怀念那个夏天,仿佛把一辈子的话都说了,也许就是那时候透支太多,如今才会相对无言。
“恩,你过的还好吗?”新盛上来的两杯咖啡散发出一阵水蒸气像轻纱,桌对面的刘瑶在光影里照不清表情,只辨别地出语气沉沉。
“挺好的。你呢?”易扬道,其实不好,但最后的那点可怜自尊让他不能轻易的示弱。
“恩”她轻轻地应了声,就停止说话,思索了良久才开始慢慢谈这一年的经历,一个人克服语言障碍,一个人学会做饭,一个人适应孤独,毕业时她已经拿到了奖学金。
她今天搭飞机紧赶慢赶,终于如期赴这最后一场约定。
“你还是那么优秀。”易扬轻轻地说,手不自觉摩挲着咖啡杯沿,低下头去似乎有些卑微,他无意袒露自己一年来的日子,又选择了沉默。
分手后他家中突发变故,他不得已辞去了工作,跑到了工地做最脏最累的活,只为尽快攒到钱,经过一年的打拼,他终于熬过去了,可是那又能怎样,他失去的太多太多,晒得黝黑如树皮地脸,手掌心如虫蛹般厚厚地茧,心里垒砌的高墙后的伤痕,他似乎已经不在年轻,人未衰,心已老。
他端起苦咖啡,喝了一口,依旧那样苦涩,像他的生活,苦而微涩。
“你还是那么喜欢喝苦咖啡。”刘瑶找着话题道。
“恩,这习惯恐怕改不掉了。”易扬道。
咖啡店里适时的响起了一阵歌声,是周杰伦的《开不可口》,两人不说话,静静地听着很久很久,如果歌不结束,似乎能对坐到天荒地老。
咖啡终凉了,易扬怎么捂也热不起来了,咖啡店里传来打烊搬拾东西的声音,两人一前一后的走出了咖啡店,叙旧已经结束,从此各奔天涯,这也许是最好的结局。
“陪我走一段吧。”刘瑶道,接着又补了一句,“我怕黑。”
“好,我送你回家吧。”易扬点了点头道。
走了一会,刘瑶转过身,站着看了易扬许久,突然一把抱住了身边的易扬,她轻轻将头靠到易扬耳边,一抹茉莉香在易扬鼻尖萦绕,刘瑶声音有一丝微颤地问道:“如果,如果说我们当初没分手,现在会不会不一样?”
易扬沉默不语,对这个突如其来问题显得错愕甚至慌张,停顿了许久缓缓闭上眼睛才微微叹了口气道:“一样吧。”
他本想说不一样,但想起这一年来的种种,终又觉得没有什么不同,该走在一起的始终会在一起;而该离开的最终都会离开,就像爱上北地的雁,在北风刮起时总要往南,不管离开是自己情愿如此还是迫不得已。命运总爱开玩笑,造化总爱弄人。
"哦。”刘瑶松开了双手,如星辰般的隐隐有光的眼睛从易扬的脸上移开,易扬能从从她的眼中读出淡淡地失望与意兴阑珊,他似有不忍,终不知该如何言语。
她看着他看了很久,似乎要牢牢记住他的样子不忘记,她背转身去,“你说的对,谢谢你来赴约,我没有什么遗憾了。”
说话间,刘瑶等的出租车已经在路边停下,刘瑶背着他缓缓挥了挥手,转身打开车门,她微微停顿了一下身体,但还是躬身坐进了出租车。
易扬举着手呆呆地站着,目送着出租车缓缓地开启,驶离,远去,消失。他对着出租车消失的方向看了很久,此刻他感觉心里空出了一块。似乎有些东西永远的失去了。
他怅然若失地转身往回走,忽然感到背包沉甸甸的,跟自己出门时的重量不一样,他打开了背包,突然从里面掉出一本笔记本,易扬捡起掉在地上的那一本笔记本,他想了想,应该是与刘瑶拥抱的一瞬间她放进去的吧。
他打开封面有些残旧的笔记本,一股淡淡地茉莉花香环绕着,上面是娟秀字迹写就的日记,一天天的记录从与易扬分手那天开始的日记。里面讲了对生活在异国他乡的种种,甚至谈到了易扬,易扬提起精神看了下去,心想原来她也没有放下,隐隐感到一丝欣喜,他继续一篇篇的看下去,终于翻到了她回国的这一天,她这样写到:
天阴,今天天气有点不好,但没关系,就要回国了,这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不知道他过得怎样,很快能见到他了,心里有好多话想对他说,想告诉他我所有的一切,想告诉他,我想好了,我会陪着他一起面对所有的困难,我们要一起面对风风雨雨走到最后。不知道见面时,他还是原来那样吗?好期待与他相见。
看到这里易扬突然觉得很开心,眼睛却有点发酸,心想她留下日记是袒露心意,想要复合吗?他呼了一口气,以为看完了,突然看到页末还有一行字迹,这时的字迹突然变得有些凌乱,应该是刘瑶匆忙写下的,易扬定了定神继续往下看:
飞机遇到气流了,空姐过来提醒我们系好安全带,很快就能见到他,希望一切顺利。
易扬看到这里突然毫无由来感到一阵心慌,果然看着后面空格了一段后又写道:
不知道怎么了,四周的人都在哭,我觉得没什么好哭的,只有,有些遗憾,爸,妈,对不起,你们要好好的,易扬,不好意思,我不能赴约了,如果还有再来一次的机会,我会对你说,我爱你。
易扬颤抖着双手攥紧了手中的笔记本,似乎明白了什么,他的泪水夺眶而出,一滴滴地泪水啪嗒啪嗒地掉落在笔记本上,笔记本上的“我爱你”三个字变得模糊不清,他哭着自言自语地道:“我也爱你,刘瑶。”他紧紧地抱住了手中的笔记本,他想起了那些与她相处的日子,想起了阳光下她的微笑那么美,想起了一起撑伞在雨中狂奔,想起了互相依偎互相拥抱的场景,可惜这一切都一去不复返了。
他茫然地沿着出租车远去的方向缓缓地走,不知多久后他回到宿舍,易扬躺倒在床,几十片安眠药一片片吞入喉中,他眼神迷朦地看着门边,隐约间似乎看到刘瑶走了进来,站在床头望着他,他笑了笑道:“你来了啊,我马上来陪你。”说完他安详地闭上了双眼。
翌日,报纸上报道两条新闻,一条是,昨日从N国到H市的飞机失事了,机组乘客全部罹难;另一条在报纸不起眼的版面下写道,一出租屋内发现一名建筑工人服食安眠药自杀,后被房东发现拨打110急救,经抢救已脱离危险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