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她细心谨慎三思而行，我随意洒脱心猿意马，我从来不对她说我爱她，那样肉麻的话使我尴尬而又局促不安。
在表达感情的方面，我要显得吝啬一些。
看过去的照片，太阳下她青涩的脸，老街上行人匆匆，她露出只属于那个年纪的温柔笑容。
不得不说，年轻的她挺好看的，没有现在那么多的皱纹，黑褐色的眼睛，明亮的脸庞。
那一刻我有意识到，她们也曾有过青春，憧憬和理想，即便如今深陷生活的囹圄，柴米油盐，乐词不疲。
小时候经常在母亲节接到学校这样的作业安排，给母亲送上节日祝福，或是洗脚，捶背之类。
我视这些事情为难以启齿的内容，想方设法地逃避躲开，在她收到学生送上的花朵祝福时，尴尬地在沙发上倒立。
那时候的我外表安静，内心狂热，不愿意说甜言蜜语。
二
青春期的时候，我遇到什么事都想反抗，不愿意被学校阴郁的氛围笼罩，不愿意被家庭无休止地管教。
十七岁想要追求的东西，仿佛全部藏匿于远方，我想抗争，想逃离，想离开那座毫无美感的小城。
而在旁人眼中，我一直表现得克制而又中规中矩，我按时上学，接受千篇一律的教诲，腼腆地跟老师说话，肆意地跟朋友说笑，只是时常在家里爆发那些负面情绪。
我们偶尔争吵，我在不经意间触碰雷区，炸伤彼此，而和那些温文尔雅的传统母亲不一样，她在这时会用同样严厉的话给予回击。
她并不软弱，相反还有些强势，只是在面对我时，时常丢了原则。在她喋喋不休的时候，在她反反复复强调一个问题的时候，我常用生硬、呛人的话表达我的不满。
而在这样的争吵中，我总以失败告终，我像落魄颓唐的君主，在这场战役中丢了冕冠。只是，她好像也不曾拥有过有胜利的欢愉。
她一遍又一遍催促我的时候，她斩钉截铁地挑出我的毛病的时候，她毫无保留地赞扬我的时候，我不喜欢那种被一眼看穿的感觉，所有好的坏的竟收于她的眼底。
我抗拒一些关心并以此为依仗，时常大声反击说，不要管我。
年轻的我把这看成抗争，看成追逐自由的方式，只是那时的我还不知道，自由定律二，约束是自由之母。
我想，长大后我会不会和她一样，用同样的方式对待子女，不再写诗，忙于生活。
三
离开家去南京上学，我以为这意味着一段告别，却没曾想到，像我这样的人，原来也是会想家的，我会在深夜来临时想起原来那个并不成熟的自己，想起那个曾经不顾一切想要远离的城市。
我不擅长通过电话联络感情，却也在周末的时候问自己，是不是忘了打电话回家。
通常这个时候，她会先打一通电话给我，嘘寒问暖，说些无关紧要，对她来说却是必不可少的事，如同约定好的一般。
在表达感情方面，我被动而有些迟缓，她活得像是我的反面。
四
第一次看她掉眼泪是在爷爷去世的时候，印象中她和爷爷也有过一些矛盾，而在那个噩耗传来的晚上，橘黄色昏沉的灯光下，她用手捂掩着的通红的眼睛让我很难过。
我想，女人这复杂的动物啊，明明这么难过，为什么不愿意让别人看到呢。
她的每一滴眼泪灼伤我的肌肤，我跟自己说，她原没你想象的坚韧，无懈可击，你对她的语气要好一点。
我曾尝试用大人的语气规劝她，你要有自己的生活，别想着家里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想想看国外的父母，要有自己的生活，把自己的生活和子女绑在一起得过得多累。
她摆摆手说家里的事总要有人做。她的付出让人难以心安理得，我看似洒脱的背后也离不开对她的依附。
她时常对我强调家庭的重要，陪伴的珍贵，却又小心翼翼地怕挡住我前行的脚步，我像笼子里的鸟，只是扑哧着翅膀想往天上飞，不顾一切。
有时候我想，年轻的她是不是也和我现在一样，追逐自由，热烈和理想。
而如今皱纹悄悄地爬上了她的眉角，她拘束谨慎精打细算，接受新事物的能力有些慢。
我活得像她的反面，我有些庆幸，庆幸中流露伤感。
五
张嘉佳写“爱是哪怕你衣食无忧，也觉得你处处需要照顾，母亲有着天然的不放心，不管你在外面是不是吃香喝辣，衣食无忧，家里人总是担心你缺这少那。在我们谈着付出的时候，常常连接受都还没有做好。”
她关心的事也许千篇一律，我会尽可能耐心地学着接受，在她打电话前来问候的时候尽肯能耐心地说“好的，我知道了。”
《请回答1988》结尾中，人到中年的阿泽德善夫妇一起回忆着当年的事。他们说“想回到过去，做一件事，和伙伴们一起，在房间通宵玩耍，看看英雄本色；想见一些人，年轻如泰山一般的父母。”
我看着母亲的旧照片，也想回到过去，去看一眼她的青春，是不是也和我现在一样，明媚而又热烈，随性且包容。
六
她像是一面镜子，映照着我遗漏的所有细节，她是我的反面，让我看到自己不曾注意到的种种特质。
我讨厌按时吃饭、定点作息，她在夜阑人静的时候替我关灯、虚掩房门。
我讨厌学校的教条封闭，按部就班，她在我落寞消沉的时候，以并不擅长的口吻开导我，推我出门运动。
我讨厌中规中矩，喜欢胡吃海喝，她在我上火时不断地告诫我，不要乱吃东西，爱惜我的身体胜过对待她自己的身体。
她在我离经叛道的时候，提醒我把遗漏的行李带上，收拾好散落的包袱，以及按时休息，不要乱吃东西。
在不知名的夜里，我如一颗不知名的彗星，撞进她的生命里，从此磁场相碰，难分难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