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突然在某个黎明瘦了下去,像被晨露浸过的丝线,抖落最后几分灼人的张力。推窗时撞见的风不再是滚沸的,竟带着些微醺的凉意,像偷喝了檐角垂落的月光,脚步都轻了三分。这便是立秋了,季节在人间布下的第一个暗语,藏在石榴裂开的红宝石里,躲在梧桐叶翻转的背面,等某个心细如发的人去破译。
晨露开始在草叶上练习凝固的艺术,不再是盛夏那种转瞬即逝的仓促,而是带着几分从容的雕琢。它们把朝阳折射成碎钻,一粒一粒缀在狗尾草的绒毛上,又趁风不注意,顺着叶脉滑进泥土里——那是给蚯蚓的信笺,用最剔透的墨水写着:暑气已至末章。荷塘里的荷叶也换了装束,边缘镶上圈浅浅的枯褐,像被时光吻过的唇印,反倒比盛夏时的浓绿更添了几分韵致。偶有白荷开得晚了,亭亭玉立在渐深的碧色里,倒像是从旧年的水墨画里走出来的,带着点不与群芳争的孤绝。
午后的阳光也改了性情,不再是泼辣的直射,而是透过疏朗的枝叶筛下来,在青砖地上织出晃动的光斑。老槐树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像位佝偻的老者,慢慢舒展着蜷了一夏的筋骨。墙角的爬山虎开始酝酿变色,顶尖的几片悄悄洇出胭脂红,像被秋光吻过的指尖,在绿墙上写下第一行抒情诗。此时若有孩童经过,定会被这抹不期而遇的红惊得驻足,他们还不知道,这是秋天递来的第一片请柬。
暮色来得比盛夏早了些,夕阳不再是熔金般的滚烫,而是晕染成淡粉的纱,轻轻覆在远处的屋脊上。归巢的鸟雀翅膀上都驮着凉意,掠过晾晒的衣物时,带起一阵细碎的布响,像是在提醒人们该收起短袖了。厨房里飘出新米的香气,混着南瓜的甜糯,在巷子里漫不经心地游逛。阿妈们开始把腌菜的坛子搬到屋檐下,坛口的纱布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正在发酵的秋天——酸豆角在坛底舒展腰肢,辣椒的红在盐水里慢慢沉淀,像把整个夏天的热烈都腌进了时光里。
夜渐深时,虫鸣也换了调子。不再是盛夏那种声嘶力竭的合唱,而是低低的、有一搭没一搭的絮语,像老人们在月光下说往事。阶前的青苔吸饱了夜露,踩上去软乎乎的,带着点湿润的凉。抬头看,星子比夏夜更亮了些,像被清水洗过的银钉,密密麻麻钉在墨蓝的绸缎上。偶有落叶飘下来,在地上敲出细碎的声响,那是秋天在叩门,一声轻,一声柔,生怕惊扰了人间的好梦。
原来立秋从不是骤然的告别,而是季节最温柔的转身。它把盛夏的热烈折成书签,夹在时光的册页里,又悄悄铺开秋的长卷——这里有稻浪翻滚的金,有桂子飘落的香,有雁阵划过高远的蓝。那些藏在细节里的变化,是岁月写给人间的情诗,需得静下心来,才能读懂字里行间的深意。就像此刻,风正穿过窗棂,带着新割的稻禾气息,我知道,秋天已站在巷口,正提着裙摆,缓缓向我们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