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那辈的爱情,大概算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完美诠释。
我父母的爱情并不那么完美。
母亲年轻的时候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美人,当年高中毕业想考大学,无奈遇上文化大革命。外公是个酷爱读书的人,又见多识广,母亲从小受外公影响,性格似男子,坚强果断,大气从容。等到了适婚年纪,提亲的人能从河东电影院排到河西供销社。
彼时母亲家庭成分不好,在那样一个动辄风声鹤唳敏感严肃的政治年代,外婆希望身为长女的母亲能用婚姻来帮助家里每况愈下的境况。最终母亲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选择了父亲。
父亲年轻时身材高瘦,皮肤黝黑,是一名司机,这在当时是个还算不错的职业。父亲性子直,脾气倔,不会说漂亮话,却对母亲一见钟情。母亲去看个电影,他蹲守在影院门口,逛个商店,他蹲守在商店门口,天天守株待兔,亦步亦趋。
爷爷一开始并不喜欢母亲,嫌母亲家里成分不好,嫌母亲读书过多,但最终都拗不过父亲的坚持。
父母成婚后,母亲对父亲谈不上有多喜欢,她嫌父亲口舌笨拙,固执粗心,不是自己选定的良人。
母亲性子活泼,乐于接受新事物,又因工作的便利,可以天南地北到处去,基本上走遍了祖国的山山水水。父亲性子急躁,相对保守,很不喜欢母亲这样的工作,多次提出想法却又对强势的母亲无可奈何。
但是母亲做重要的决定之前,都会跑来询问父亲的看法。母亲想弄煤矿,父亲说你去,母亲想弄饭店,父亲说你去,母亲想弄投资,父亲说你去,似乎只要父亲说你去,母亲就能像大闹天宫的孙悟空,什么都敢去弄,就算把天捅了个窟窿也没什么好怕的。
记忆中他俩从来不会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吵架,比如炒菜多放了盐,买东西多花了钱那样的,他们吵的都是感情上的事。
有一次母亲在家中跌倒,整个人无法动弹,当时父亲工作很忙,接到电话后只安慰了几句就匆匆挂了电话。还有一次母亲赶着去办急事,父亲要母亲顺便捎带他一路,等父亲上完厕所出来,母亲早已绝尘而去。虽然他们对这样的一些事情都有自己情有可原的解释,但是双方都会不依不饶,争吵不休。
时间是个很奇怪的东西,将爱情沉淀,让激情淡去,最终化为亲情般的情感,让人们越来越疏于对情感的表达,却又在无形中加重彼此对感情的要求。
母亲一直对父亲的不够温柔体贴耿耿于怀。父亲会为母亲买水,却不会主动为她拧开瓶盖。我去上大学之前,母亲对我说:“你要好好学习,你的婚姻我不会干涉,但是以后出了任何问题,你自己的选择自己承担,我也不会有任何怜悯。”
父母在我离家之后,经常一起出去旅游。母亲是个想到哪就是哪的人,没有计划,比较随性。有一次清晨七点多接到母亲的电话,说已经在机场候机要去海南看天涯海角。最夸张的那次母亲拍了张比较模糊的照片发给我,和我玩她拍我猜,照片上就只有一条路,拍的光线较暗,路上有些四方格子五角星一样的东西,我猜他们在公园里散步消食,他们却是在香港走星光大道。
父亲做事喜欢做计划,事先得安排的井井有条。所以他俩出去旅游必吵架,一吵架两个人就分别给我打电话,母亲怨父亲死板,倔强,一根筋。父亲怪母亲强硬,专制,花样多。最后一致指天誓日以后绝对不和对方再一起出去旅游。
但是说归说,去还是照样一起去,并且从来不带我。有一次我以此向母亲撒娇抗议,父亲说:“我们夫妻过二人世界,和你有什么关系?”
世界上大概从来不会有:“从此,大家永远幸福快乐的生活在一起。”这样童话故事般的结局。
父亲身体查出恶疾的时候,我接到母亲电话,那是我生平第一次听到她那样嚎啕大哭。怕影响父亲的情绪,我们隐瞒了病情,只说好生休养便会慢慢好起来。
在医院陪护的日子,母亲将父亲当婴儿般对待,倒水喂饭,事必亲躬。那天我给父亲倒的水稍微烫了些,母亲便发了好大的脾气。天气好的时候,母亲会搀父亲出去散步,俩人会聊一些旧友和从前的趣事,天气不好的时候,母亲会读书给父亲听,或是一起看电视讨论剧中情节,他们的话一天比一天多,好像总也说不够。
有天晚上我起夜去上厕所,回病房的时候借着外边走廊微弱的灯光,发现父母各伸出一只手隔着他们各自睡的病床中间的过道拉在一起,好似热恋中的情侣。
父亲日渐虚弱,食难下咽,夜不能寐。医院开的药不管用,母亲便想尽各种办法,王八炖蛤蟆,石斛泡茶,灵芝熬水,只要是别人说会有用,医生确定了无害,她都要试一试。父亲总是很配合,哪怕那样的偏方令人闻之作呕。
那次父亲在畅想他出院以后空置的新房要如何装修,要划一个区域出来专门用来种花花草草大葱大蒜,再喂条大狗养点鱼,和母亲一起安享晚年。母亲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眼神平和,手却在身后紧紧攥着,描述的未来那样触手可及,可要怎样才能将你留下。指甲穿透皮肉,看在我眼里,刺入母亲心里。
医院有一次在会议室放映公共电影,我和母亲搀了父亲去看,我实在困极了,看了没几分钟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电影还在放着,他们却不见了。等我找到他们的时候,他们在走廊平台看月亮。不知又勾起了什么样的往事,我在远处悄悄的看着他们在月光下轻柔细语到相拥而泣。
那日我和父亲在谈论狗的品种,趁母亲去取药的功夫,父亲突然对我说:“你以后要对你母亲好一点。”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父母相伴近40年,父亲却已在慢慢的走,母亲一程一程的送。送一程,说一程再见,离别拉的长是幸运还是痛苦,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母亲送的愈远,愈怕从此不见。
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父亲走的那天,母亲似犯了癫痫,躺倒在地上不停的抽搐痛哭双手捶地双脚乱蹬,像极了我们小时候因为心爱的东西得不到或被夺走而撒泼耍赖哭着喊着在地上挣扎打滚的样子。
那是我人生中最漫长的一天。
从此母亲就像变了一个人,从前她与人交谈,总是目光坚定明亮,说话掷地有声,现在愈发沉默寡言,记忆力也迅速消退,有时和她说过的事情隔天就忘,她的身形愈发伛偻,白发肆意蔓延,身上曾让我崇拜的耀眼光芒,都随着父亲的离去消失殆尽。
她变得孤独,却不需要我的陪伴。
我从来不知道他们的感情在岁月的打磨中已变得如此深厚。回看他们这些年一起走过的路,经历的酸甜苦辣,那些嬉笑怒骂,厮守相伴,都是我不曾留意的深情。
母亲执意留在了老家,独自守着一座空房,就像守住了有关父亲所有的记忆。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