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一年，她十八岁。他的年岁，她却从未问过。他们认识的刹那，春花秋月，无了无尽。她青春少艾，他看起来老成持重，有那么点哀愁。

“我是个普天下郎君领袖，盖世界浪子班头。愿朱颜不改常依旧，花中消遣，酒内忘忧。分茶攧竹，打马藏阄；通五音六律滑熟，甚闲愁到我心头？”她唱罢，抛过去一个笑眼，恰好落在他微微弯起的双颊上。

“能有什么不快乐的呢？”她想。

“江山风月，本无常主，得闲便是主人。”

“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造物之无尽藏。”

“能有什么不快乐呢？”她又认真想了一遍。

她不明白。

2

五年后，她遇到了心仪的人。是她想的翩翩风流的样子。

他依然没有任何改变。孑然一身，随时都会散发扁舟，且放白鹿青崖间的样子。依然有点哀愁。像美玉生烟那般的，细若游丝的哀愁。

“是那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早难道好处相逢无一言。”她唱了一折，笑眼盈盈的，万千风情。

“能有什么不快乐的呢？”她想。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能有什么不快乐的呢？”她又认真想了一遍。

她不明白。

3

五年后，她有了自己的孩子。小娃娃眉眼如玉，宛若明珠。

他来看她。还如以往轻声说着话。她劝他：“宽慰些，莫作喟叹。”他笑了笑，“我何曾喟叹？”她撇撇嘴，不以为然。

“唱首曲子吧。”他提议。

“清光独把良宵占，经万古纤尘不染。散瑶空，风露洒银蟾，一派仙音微飐。”依旧是昨日的声音，欢悦的，又轻扬明媚。

“能有什么不快乐的呢？”她想。

“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

“儿童急走追黄蝶，飞入菜花无处寻。”

“能有什么不快乐的呢？”她又认真想了一遍。

她不明白。

4

五年后，孩子大了些，丈夫与她皆老了些年岁。他来寻她，他似乎不曾变过分毫。她记得，十几年前，他便是这淡然自如又略显哀愁的样子。

但今日，她显得更哀愁。原是丈夫有了新的爱人。

“来了。”她略微抬抬眼，不愿意再多闲谈的模样。

“不唱一折？我也难得来一回。”他把折扇递过去，还是素日那把，他画的达摩一苇以航。

她终起身唱了一折。“海天悠、问冰蟾何处涌？玉杵秋空，凭谁窃药把嫦娥奉？甚西风吹梦无踪！人去难逢，须不是神挑鬼弄。在眉峰，心坎里别是一般疼痛。”

唱罢，她安静站在那里。想起曾经“能有什么不快乐的呢？”她轻声喟叹。

她不快乐了。但，她不明白。

5

五年后。她依旧与丈夫一处，有可爱的孩子。只是，更苍老了些。却，有了他的气质。若即若离，似有还无，挟丝丝缕缕的哀愁。

“唱一折吧。”她从他手中取过折扇，像个千百年的故人。

“大道才知是，浓情悔认真。回头皆幻景，对面是何人。”唱罢，她凝望着扇面上的达摩，沉思些许，轻轻笑了笑。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一壶浊酒喜相逢，惯看秋月春风。”

“能有什么不快乐的呢？”她想起了年少时，哀愁一笑。

她似乎，明白了些。

6

五年之后，他若再来寻她，她会唱什么呢？

她思忖了会儿。莫若，唱这首吧。“俺曾见金陵王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

“你说，能有什么不快乐的呢？”她认真想了想。

她又明白了些。

“南邻北舍牡丹开，年少寻芳日几回。惟有君家老柏树，春风来似不曾来。”

那些爱着的人呐，我爱的是你，也不尽然是你。更是世世生生的月色皎洁，露水清凉。

焚香的时候，徐徐升起的青烟是你。绾发的时候，琉璃簪子的光影是你。饮茶的时候，叶片缓缓展开的定静是你。如果有一首歌，它应该是秋水蘸着月色晕出来的谱子，有个唤作鲛人的娃娃，唱出了永夜里的沧海月明。

那些碧玉生烟的幻梦啊，在我的心里，缓缓地，轻盈地，翛然而去。

终有一天，我们会彼此说：“我生已尽，梵行已立。所作已作，不受后有。”而后相视一笑，一苇以航，渡过这物欲横流的沧海洪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