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京报:你提到拍摄《嘿玛嘿玛》的灵感来自于网络聊天室,在那儿每个人都使用匿名(网名)来交谈。你如何看待互联网对“身份”这个概念的改变?
宗萨仁波切:“身份”是个非常有意思的概念。人们都想出名,但有名之后,问题随之出现。很多你原来想做的、可以做的事,你不能再做了。相反,匿名的状态可以转变成一种力量。如果你是小偷,你得让自己在暗处,你才能偷到更多东西。我想探讨如果没有人知道你是谁,你会说什么、做什么。
我知道大家在互联网上会匿名聊天。我写这个剧本的时候,到网络聊天室里去感受了一两天。我发现他们的聊天内容很可怕,尤其是一些欧洲地区的聊天室,充满暴力、仇恨和猎奇。人们很容易被猎奇的东西吸引。
新京报:电影当中,主角因为无法克制自己的欲望而杀人。你是否认为强烈的“欲望”是不可取的?
宗萨仁波切:我在电影中没有任何预先设定,说人要放弃欲望。我想说的只是,不管你做什么,你都要知道会有一个相应的后果在等着你,它会引导事情往某个方向发展。我们的情绪和欲望就像火山一样,总是需要出口,需要爆发,如果你没有觉察,它很可能导致严重的后果。
这个故事讲述的是一个男人,他带着面具在某个地方与世隔绝地生活,但与此同时,他感到越来越受折磨。终于,他犯了一个小错误:把前来跟他幽会的、面具底下的女人认错了。这个错误导向了后面的结果(杀人)。
新京报:那么,佛教如何看待“欲望”?我们常听到佛教中有“无欲则刚”的说法。你会说佛教是一个鼓励人们放弃欲望的宗教吗?包括对金钱、地位、爱情的欲望?
宗萨仁波切:嗯…… 实际上,说到底,佛教只对一件事感兴趣,就是洞见真理。摆脱欲望并不是佛教的终极目标,佛教的终极目标是获得对真理的证悟。如果欲望是你洞见真理的障碍,那么,是的你需要放弃欲望;如果欲望并不构成障碍,那就没有关系。处理欲望和情绪的过程,也是引导你洞见真理的过程。
我的朋友当中有些是世俗意义上的名人,我从来没有告诉他们要放弃名利和金钱,我总是鼓励他们要有抱负,要更加有名。(笑)佛教跟世俗生活并不冲突,世俗生活从来不是问题,对它的执着才是问题。假如你有1000公斤的黄金,但你并不执着于它,那没有任何问题;假如你有一块饼干,但你的注意力都在如何守住它、不失去它,那即使只是一块饼干,也是个很大的问题。因为你太执着。
新京报:如果说佛教要求人放弃一切执着,那么对证悟和真理的追求,本身也是一种执着。是否也应该放弃?
宗萨仁波切:这是个非常好的问题。佛教里有上师曾打过这样的比方:如果你手指里有根刺,你得需要另外一根刺,才能把这根刺取出来。所以,为了摆脱所有其它的执着,你需要保留一个执着——对证悟的执着,作为暂时的工具和途径。
一旦你真的证悟,那么即使是对证悟的执着,都会消失。我们知道,佛教里有“乘”的概念,“乘”就是“vehicle”(交通工具),一种工具和途径。当你乘坐一辆车到达了目的地,你就不需要停留在车里了,你自然会下车。
新京报:我们注意到,佛教在西方知识分子、艺术家当中很受欢迎,不少人都皈依佛教。你是否认为研习佛学需要具备一定的智识门槛?
宗萨仁波切: 在欧洲、在美国,的确如此。佛教在知识分子中间正迅速壮大。当你开始朝内看,朝向你的精神世界,而不是一味往外看的时候,你就很容易转向佛教。我认为,在如何内省方面,佛教很可能是最复杂也最具智慧的(宗教)。它有几千年的传统,有无数的典籍、前辈已经实践了这一点。
西方人在接受佛法时往往更加“fresh”,他们没有预设的成见。如果你对佛教有很多成见,在这个基础上研习佛法,就好像你拿着一盘已经煮好的蔬菜,试图再次烹饪。
新京报:与此同时,我们也看到很多人把佛教当成工具,而非信仰。我们常常看到很多人烧香拜佛,以求佛祖保佑长命百岁、升官发财。你如何看待这种将佛教工具化的倾向?
宗萨仁波切:这种现象不仅仅只存在于中国。在泰国、不丹、斯里兰卡,都是这样。我觉得这也没什么问题。
也许他们现在只是把佛教当成一种工具,但当他们想要更进一步,想要内省的时候,他们就可以在佛教的路径上走得更远。所以,如果大众用佛教来算八字、保平安、求财富,我觉得也是好的。我接受这种现象。
新京报:近些年,心理学越来越流行。很多灵修书籍也在中国大卖,你如何看待心理学和佛教的关系,它们的修行方法有什么异同?
宗萨仁波切:心理学家用到的很多方法都来自佛教。事实上,心理学界的一大奠基者荣格就受到佛教很大的启发和影响。
但是,如果拿心理学和佛教相比较,心理学就像是大海中的一滴水。佛教不仅是心理学,佛教是艺术,是音乐,是家庭教育,是儿童护理,是茶艺,是插花,是太多太多事情…… 心理学处理的范围明显小的多。
新京报:我们看到有两种不同类型的仁波切:有的仁波切很少公开露面,极少发表公开的文字、演讲;您更像是另外一种,有着非常活跃的公共生活,出版了很多本书,拍了好几部电影,也经常发表演讲、接受采访。这样的选择是你的性格使然,还是你把它当作宏扬佛法的义务?
宗萨仁波切:我想更多的是我的性格原因。我是双子座,喜欢热闹,喜欢交流。
我认为这两种人,佛教都需要。佛教需要讲话的人,也需要只是坐在那儿灵修的人。
我还远远不是一个已经证悟了的人
新京报:你在书中曾提及有一位长期交往的女友,你写到希望自己可以放弃对爱情和亲密关系的渴望,但是你无法做到。看起来,你好像把亲密关系当成是一件需要去“克服”的事情。请问你现在仍然处在亲密关系当中吗,你是否认为亲密关系是修行的障碍?
宗萨仁波切:是的,我现在仍然有长期交往的女友。但我有太多事情要做,我们相处的时间并不太多。我需要亲密关系,但没想过要孩子,我觉得自己性格的原因,可能不会是个好父亲。我倒是喜欢别人的孩子。
至于亲密关系是否是修行的障碍,要看具体情况。要看你是不是能够恰当地处理它?我那样写,是因为我不能够掌控它(恰当地处理它),这是问题所在。但是当我看看周围,我发现大家都不知道如何处理。相较之下,我好像还做得更好一点儿。我相信亲密关系必须基于一个前提,就是能够给予彼此自由。但身处亲密关系中的大多数人,给予彼此的是跟“自由”相反的东西,他们总是试图“囚禁”对方。
障碍是个很主观的概念。一段关系可能是障碍,寺院体系也可能是障碍。当你身处寺院体系内部,你可能会染上精神上的物质主义(spiritual materialism)。这是个更为严重的问题,你以为你在进行精神上的修行,但实际不是。这更危险,也更虚伪。
新京报:这个问题或许不太礼貌,如果您觉得受到冒犯,可以不回答。我们常常听到某些信徒对待自己的信仰,采取一半接受一半质疑的状态。比如,基督教徒会说,“我接受基督教关于爱的核心教义,但对于同性恋、堕胎等问题的看法上我持怀疑态度”。随着社会、科学的发展,宗教的某些教义会跟主流的科学观念或者“政治正确”的观念产生冲突,以至于不得不作出某些类似“取其精华去其糟粕”的选择。你对佛教的信仰有经历过类似的怀疑吗?
宗萨仁波切:(没有任何迟疑)没有。我相信佛教教义中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而且我没有什么问题是不能回答的,哈哈,没有什么问题会冒犯我。
新京报:所以你也确信,人死后会投胎转世并继续存在?对很多中国人来说,佛教中的“轮回”概念可能是最难理解的,要相信人死后会重新投胎,变成一个其他的什么东西继续存在,这对很多持无神论的人来说很难接受。你如何看待这种怀疑?
宗萨仁波切:我们在讨论这个问题之前,得先说说什么是投胎、什么是轮回。当我们提及这个概念的时候,我们指涉的是时间。时间是相对的。
我想问你,昨天的你和今天的你,是同一个你吗?一半一半。昨天的你跟今天的你既非相同也非不同。它是绵延持续的。“轮回”是一个概念,是一个模糊的很难精确理解的概念。
当我们说你是“持续”的,这个持续指的是什么?举例说,如果昨天的你和今天的你是不同的,昨天的你杀了人,那么今天的你不应该去监狱。因为那是昨天的你做的,而昨天的那个你已经永远消失了,跟今天的你不一样。但是你还是要去监狱。
这是一个“相对真理”(relative truth),如果你想弄明白“相对真理”,你可能得坐在那儿好几个月,跟我学习和讨论。这是个很难理解的概念。
新京报:你认为自己已经是个证悟了的人吗?如果没有,你觉得哪些方面仍然是你需要着重修行的地方?
宗萨仁波切:我?不不,远远没有,我还在期盼,实践,练习。我还有太多各种各样的情绪,需要去处理。
新京报:你上一次生气是什么时候?
宗萨仁波切:就在不久前,6月18号是我的生日,我的朋友把它做成了排场很大很热闹的庆祝宴会。我感到很愤怒,跟对方起了争执。当然我知道根本上来说,我们互相关心,是很好的朋友,但有情绪的时候我还是会释放,也会跟别人有争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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