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敛风翼(转载)

作者:李秋沅

收录于短篇小说集《宁有故人》

这一篇也是从儿童文学上看到的(2010年9月刊)。一直不敢看清朝末年到建国以前这个时期的文学作品,因为基本那个时候的所有人都很苦。

这篇里面阿宁的故事还有另一本长篇小说《木棉·流年》。


(一)

那天,叶家人要搬走了。

我走进叶家的院子,叶先生的女儿叶珩子请来了工人,正把书房里先生的书一堆堆地搬出来。一沓沓的文稿、资料散乱一地,在阳光下刺人的眼。珩子蹲在地上拾起一本书,拍拍尘土,无意识地随手翻翻,又放下。地上的书越积越多,她果断地起身,指挥工人收拾——纸稿、书籍、资料各归其类,然后再一扎扎捆好,运走。

      “老先生真有学问啊,这么多的书......”工人说,扎着书,汗滴落在书页上,濡湿了上面的英文字。

      “已清理掉许多了......”珩子擦了把汗。

我走进院子,在那一堆堆书前蹲下,“为什么要扔?都是好书啊。”

“爸爸临走前吩咐把书全捐给英华大学图书馆,他们只要走了一部分……我们要离开了,这些书实在带不走......”

 “别扔了,给我吧,给我......”我低下头,轻声说,慌慌地拢起散乱一地的书。我的眼在书堆中慌慌地找寻,拾起一本又一本的书,看得懂的,看不懂的,全抱在怀里。

“憨囡仔,算了......算了......”珩子蹲下身,拦我。

我抬起眼看她,怀里的书散乱一地。

珩子叹口气,走进里屋,随后,拿出一小沓泛黄的文稿:“这是爸爸的几份手稿......给你吧,留个纪念......”

手稿,被叶先生一张张压平后,再用线缝齐整。一页纸张从文稿中飘了出来,是叶先生亲笔所译的英文歌《繁星》:

天际一轮皓月,照见悬崖清绝,且请稍光明,伊人好梦未醒,伊人好梦未醒。

工整飘逸的小楷字静静躺在纸上,仍是旧时模样......

(二)

13岁那年,我突然发现自己成了一个烂苹果。烂苹果的气息从我的眼里、心里散发出来。就连夏天,我也不敢穿短袖裙子,我穿着长衣长裤,低着头,汗流浃背。

回到家里,我一遍遍地搓洗手。手搓红起皱了,然后,溃烂了......我无法控制自己。我越来越瘦,越来越沉默。当母亲发现我的异样后,惊呼一声“憨囡仔,你怎么啦。”

“妈妈,我怎么那么臭。”我的声音轻飘飘地,若风中落叶。

母亲为我办了休学,陪我回木棉岛的外祖母家休养一年。

 “乖囡仔,你是我们苏家的孩子,苏家的孩子,哪个不行?!”外祖母一把拉过我的手,紧紧拥进怀里。

我木然地点头。客厅里光线暗淡。日光被屋外的人心果树档住了,人心果树枝繁叶茂,光线挣扎地透过长势汹汹的的枝枝叶叶,到了屋内仅剩下有气无力的几点颤颤巍巍、轮廓不清的斑斑影影。外祖母住的楼院,是家族余下的最后一幢老屋。苏家的风光是映在水面上的湖光山色,风一吹过,就揉皱了。我又嗅到发梢里涌出的烂苹果味道。

外祖母家对面的楼房是连体楼房。一排二幢,有独立的院子,但外墙却是连在一起的。夜里,对楼有人不时地发出含糊低沉的咒骂声,还有人压低着嗓训斥。

“对面施家的疯子今天跑出去,被抓回来了。”外祖母叹气,“那疯子,总要逃,家里人只好把他关起来。”

夜晚,母亲陪我睡。对面楼院走廊的夜灯始终亮着。在黑暗中,我久久难以入眠,独自盯着对楼昏黄的灯火看。恍惚中,灯影似乎扭动着,若挣扎喘着气的动物。我提着心害怕它会突然昏睡过去,断了气息,而那时,对楼的黑暗将更加浓重,甚至有可能侵袭到我们这边来......我惊叫着让母亲把灯打开。卧房的灯火明亮,闭上眼,我能感觉得到雪亮的光线锐利地落在我的眼皮上,这让我安心,我就在这一片汹涌的光中昏昏睡去。在梦中,我不知身在何方,前方眩目的光灼得我睁不开眼,我听见有人在哭泣,我想上前靠近他,却无法动弹。他的悲哀层层渗入我的心,寒彻骨。

(三)

13岁那年,我头上安宁的天轰然崩塌。

得了绝症的父亲日渐消瘦,每日放学回家,我急急地跑进父亲的房里,紧紧拉着他的手,生怕一松手,父亲就将轻成一阵风从我手心里飘走。

“乖囡仔,把爸爸的手放开吧……”父亲躺在床上,轻声说。

“不……”我执拗地坚持。父亲看着我,长叹了口气。

     终于有一天,放学回家的我看见了安静地永远安眠的父亲。父亲面容安祥若神,他拥抱了死亡,而死亡并不因为他的了结而隐却,它留了下来,留在了活人的心上。

“不能再拖累你们了。即使在死亡面前,人也该有尊严......”父亲的遗书如是说。难以忍受疾病的折磨,难以面对亲人们无望的付出,父亲选择尊严地自行了断痛苦。

我的嘴里,当时正嚼着一个苹果。苹果芯烂了,我却似乎失去了意识,艰难地、泪流满面地咽下满口的苦味。烂苹果的气息就在那时从我的喉咙里泛滥开来,我的心痛苦地抽簇做一团,13岁前娇嫩的身体迅速枯萎成一朵离枝的落花,在风中淅零零地飘荡。

我在木棉岛找到了安全的庇护所。

白天,我将自己藏进外祖母家的木阁楼里,阁楼弥漫着一股沉沉的木香,犹如一层厚厚的海绵,吸足了浓厚的几十年光阴,任似水流年在这片由木香组成的空间里安眠。阁楼里堆着数不清的旧书旧画册。我光着脚坐在木地板上,身边摞着一沓书。光线顺着阁楼顶的天窗落在我和书上。微尘顺着光柱自由飞扬。我常常目不转睛地盯着光柱里的微尘,任它们把我的目光带向楼顶的天窗,带到天窗外湛蓝的天空。这一切,让我暂时忘了身上的烂苹果味。

每天傍晚时分,总有几声尖利的嚎叫划破寂静。“冯兴荣!黄碧琦!杀!杀!杀!”那是对楼施家的疯子准时发作。当天彻底暗下来时,施家儿子也突然绝了呼喊。四周一片安静,宁静深沉的夜幕中,施家儿子惊恐悲怆的嚎叫声如隔夜的噩梦。外祖母说,当年,施家被抄,施先生被人在院子里打得奄奄一息,他十六岁的儿子躲在里屋,久不作声,突然脸色苍白地抡把菜刀冲出院子要和人拼命。施先生活了下来,可儿子却永远走不出那个阴沉苍白的黄昏。他的儿子疯了。

有那么一阵子,一到傍晚,我就习惯性地放下手中的书,等待着那一声声 “杀杀杀......”的呐喊声。在那一片呐喊声中,我能真切地感受到施家疯子穷途末路的悲哀。

几场雨过后,对搂的栀子花开满了院墙。雨后的白色栀子芬芳覆郁。

终于有一天,我犹豫着揿响了对楼家的门铃。一位满头银发的爷爷为我开了门。

“施爷爷,让叔叔别喊了吧,每天傍晚,我都听见他在喊。”我抬起眼。

老爷爷的唇微微颤了下,欲言又止,蹙着眉看着我。

“他喊得我难受......”我猛地咳起来。前几天受了风寒,我咳得喘不过气来。

“你找错门了,我姓叶。施家在隔壁......那孩子已经喊了二十多年了......谁也没法让他不喊。”叶先生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叶......”我恍然大悟。我听过大人们谈起对楼有位学识渊博的叶老先生,通晓多门语言,对古诗词也颇有造诣。他解放前从海外回来,任英华大学校长。70年代末,他平反后,义无反顾地辞去民盟中央和英华大学的职务,归隐木棉岛,深居简出。

我再也没勇气去敲疯子的家门,悻悻地离开。才回到家里不久,就听见有客人来。母亲去开门。我在屋内听见院外有人说话:

“我摘了点栀子花,让孩子和着蜜服下,院子里栀子花开得正好,刚好治她的咳嗽。”叶先生用闽南语说,嗓音低沉温和。母亲诺诺称是,忙不迭地道谢。外祖母也出去见叶先生了。他们用英语说话(是不想让我听懂么?),一会儿又转换成闽南语和普通话。语言从他们的嘴里流淌出来,各色的语言交织成一匹顺滑的锦缎。

夜里,我喝了叶先生的栀子花蜜糖水,嗓子舒服多了,母亲让我早早上床休息,我睡不着。母亲与外祖母在厅堂里的谈话声,在静夜中时隐时现。

“叶先生过来了,问起阿宁......他说,如果阿宁不上学,就去他那边吧,他教孩子看点书......阿宁再这样下去,怕要毁了......”外祖母的嗓音低沉下去。

(四)

“阿宁,你那么爱看书,去叶公公家看吧,他那儿有好多好多书,让他教教你好么?”母亲小心翼翼地问我。

母亲的话语犹如一张柔和的网,将我从旧书堆里打捞出来,我皱着眉愣愣地看着母亲的脸,许久才回过神来。

“不,不去。”我断然拒绝。悲伤爬上了母亲的脸,她眼眸里的悲哀若冰,冻住了我的思维。母亲一句话也不再说,缓缓转过身去,扶着楼梯下阁楼。

母亲的背影僵直而悲伤,一下子令我的心沉重起来。

“好吧,妈妈。”我对着母亲的背影轻声说。

……

每周二次,下午时分,我去叶先生家。叶先生的书房里,书架占满三面墙,一本本书整整齐齐地摆在书架上。

叶先生从《古文观止》、先秦诗词开始,为我讲解古文,随后捧出一本小说,让我在一周内读完。一个月后,叶先生每天增加半小时时间教我唱英文歌。每首英文歌都标注着他自己翻译的歌词。叶先生用工整的小揩将译文写在曲谱下,让我对照着记英文。

我读书的速度越来越快,叶先生将我的每周阅读量逐渐由一本书增至三本。最后,我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期盼着下一周去见叶先生的日子。从叶先生家读书回家,天色已近黄昏。在经过施家楼院时,施家疯子的呐喊声如期而至: “杀杀杀......”

在夜与昼交汇时分,施家疯子的呐喊声层层渗入逐渐降临的黑色之中。

(五)

我沉浸在叶先生给我的书本里。书里的世界,是如此温情。大师们不朽的文学杰作在我的面前交织成一个妩媚多姿的美的世界。我记得许多书我不忍卒读,忧心忡忡地看着手中的书页越来越薄。这哪里是我在看书,它们分明成了我的好友,我惶惶然不忍离开它们。

我突然有点不习惯外祖母的木阁楼了。木阁楼里的木香似乎太厚重了,我总拿把椅子,站上去,踮着脚使劲把天窗推开。在推开天窗的那一刹那,有微微的风透过窗缝凉凉地挠我的手指头,我总有种错觉,仿佛我触碰到的不是风,而是窗外那片蓝天。

木棉岛的秋,面目暧昧,犹如夹杂在夏冬之间薄薄的一层纱。夏日的溽热尚未完全消褪,几场秋雨过后,空气中便在一夜之间有了冬的冷涩。

阳光突然收起了夏日里气势汹汹的颜面,温柔敦厚起来。就在这秋日的暖阳里,我终于见到了施家的疯子。那天,他安静地坐在走道口的午后暖阳下,穿着单薄的白衬衫。他悠然地看了我一眼,目光淡漠而悠远。他的面容清瘦白皙,五官周正。倘若他没疯,该是位多么俊秀的男子啊。

我不知该如何是好,捧在怀里的书本“哗”地散落在地,我的心狂跳着。他似乎突然被书本落地的声音惊醒了,眼眸一亮,轻声对我说,“小姑娘……你的……书掉了......”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他眼中的光倐地散开,目光从我身上游离开,抬起头,无动于衷地眯着眼看着天上的暖阳。前方的走道洒满阳光,他突然起身,一步步缓缓走进明晃晃的阳光之中。我急忙拾起书,拔腿往叶先生家跑。

“叶公公,我看见施家的疯叔叔了。”我慌慌地看着叶先生,“他还和我说话了......他什么时候能醒过来呢?”

“孩子,如果他自己不愿意醒过来,谁也帮不了他......”叶先生眼眸深深。

叶先生的眼神若一道利刃划过我的心尖。

“还是,想办法帮帮他吧......”安然长眠的父亲又突然浮现眼前,泪花朦胧了我的眼,“叶公公,为什么大人们会不愿醒过来?”

“有些事,你现在还理解不了。等你长大了,自然就有答案了。”叶先生嗓音柔和,温情地熨平我的哀伤。

烂苹果的味道就在那一瞬间,失去了气力,不再气势汹汹,面目狰狞,淡成了缕缕若隐若现的惆怅。

在梦中,我走进了施家院子,施家疯子一声声地呼喊着。我打开院中铁门,沿着黑魖魖的楼道寻找施疯子,“叔叔,你在哪儿,叔叔,我把门打开了,出来吧,别喊了......”施家疯子的喊声在黑暗中渐渐微弱,像一朵赭色的花悄然隐入黑色的背景之中。

(六)

施家疯子伤人了。

那天,他又从家里溜出来,突然在大街上死死揪住一位中年人。疯子吼着:“冯兴荣!杀杀杀!杀......冯兴荣!”,紧紧抱住那人,任别人怎么打也不放手。

那人最终挣脱了。疯子被自家兄弟扭住胳膊,押回家。身后,一群孩童不断地嬉笑着往他头上脸上扔土块。疯子愤怒地狂吼着,“杀杀杀杀......”他的吼叫声,遭来更多的笑骂声。他的兄弟脸色难堪地扭紧他的手,徒劳地想阻止他的喊叫。

到了家门口,疯子突然挣脱了出来,亡命地边跑边嚎:“杀......冯兴荣!”。他的兄弟脸色更加难看,追上前,挥拳狠狠砸在他的身上。拳头雨点般落在他的身上。我看见疯子红着眼,挥舞着双手,他不喊疼,兄弟们的拳头只打出他的喊杀声。

“住手!”叶先生大跨步从家中出来,挡住施家兄弟的拳头,角落里的疯子睁着狂怒的双眼,喃喃着,突然冲上前,张开手露出手里的一块石头,狠狠砸在叶先生头上。我看见鲜血从叶先生的额上淌下,疯子蹲在地上,捂住头,惊恐地号叫着。叶公公顾不上擦掉血迹,跪在地上,紧紧拥抱住疯子。

“嘘,嘘......”叶公公若哄孩童般轻声吟唱着《繁星》。

“天际一轮皓月,照见悬崖清绝,且请稍光明,伊人好梦未醒,伊人好梦未醒;

透帘飒飒西风,幽香似带忍冬,为请敛风翼,好令伊人将息,好令伊人将息……

疯子慢慢安静下来,目光游离茫然。惊恐从他的面容上消散,他在叶公公低沉厚重的轻语声中簇眉苦思。施家兄弟赶紧上前,将疯子押回家。施家铁门“咣当”一声重重地关上。

……

“小时候,他也像你一样,常到我这儿看书......他最喜欢那首《繁星》,百听不厌......”叶公公满脸倦容,唇色泛紫,欲起身,却晃了下身子。我上前,一把扶住他。

“没事,没事。”他缓缓地扶着椅子扶手站好。“那么多年了,他居然还记得那人。。。。。。二十年了。。。。。。阿宁,能够遗忘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啊。。。。。。如果是一个时代的过错,那么过错者是否可以理所当然地因为有“时代”这个宏大的借口而被遗忘?”我不太明白叶先生说的话,但却被他脸上的哀伤骇住了。

……

冬日近了,天气晴好时,珩子将屋子里的毛料衣物搬出来晒。被太阳晒过的衣物有股暖香,下午日头尚未落下前,珩子便要收衣物了。

“我帮阿姨收衣物吧,我想闻太阳的味道。”我对叶先生说。

“去吧,去吧。”叶先生放下手里的书,慈爱宽容地挥挥手放我出去。

叶先生有一条墨绿色的旧毛呢毯子,上边用黑色墨迹写着“1945年”。珩子阿姨对我说,那是叶先生从日本集中营里被盟军救出来时,澳大利亚盟军送的。

“你叶公公1944年回国时,遇上了日军,被关在万隆集中营,直到二战结束才死里逃生。” 珩子淡淡地对我说,似乎在说一件极平常的事。

我睁大眼看着从书房出来的叶先生。

“日本兵拿我们开心,万隆集中营在赤道附近,大中午日头最毒的时候,日本人让我们站在太阳下列队......很多人,站着站着就晃着身子倒下去,再也没起来......我们十几个人一室,就睡在潮湿的地上。早上吃的是一小碗木薯地瓜糊糊,中午的馒头不足1两,晚上只给一小碗米饭。天天如此。每天都要从集中营抬走十几个饿死的难友......”

 “阿宁,环境恶劣,但我们必须活下去。我身体相对壮实点,能干活,日本人把我挑去当集中营的厨工,这样我能分到双份饭,维持半饱。晚上,我省下些吃的,偷偷带回宿舍分给难友。我发现厨房中丢弃的空心菜根、西红柿仔和甜椒仔大可利用,就将它们一点点收集起来,种在集中营的铁丝网边。后来这些植物长大了,我就将空心菜叶摘下来,切碎,和在饭里吃。西红柿和甜椒长成后也能充饥。我和宿舍里的难友们就靠这些东西度过了难关。

“我们这一室的人都活下来了。十几个人。全活下来了......”叶先生看着我,苍苍的白发被落在头上的日光染上了一层金光。

(七)

又一年的春天到了。叶先生带我上山踏青去。

木棉山上植物繁盛,草木幽香若隐若现,山涧水花飞溅,浸润肌肤。叶先生一路走过,告诉我们山上的植被分布情况。一叶一树,花草虫鸟在叶先生的言语中仿佛有了新的生命与情感。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呼吸与它们的呼吸,融为一体。

 “不管我们处在怎样的艰难境地中,我们都要从精神上超脱苦难。” 傍晚时分,叶先生透过密密的林木,看远方的霞光。霞光一点点的淡去,夜风渐起。他的神色安详而从容、淡泊而悠远,“阿宁,人的心里,要留有安宁的净土,永保赤子之心,去追逐真理与智慧。‘sail on !sail on!on and on!’(前行!前行!永远前行!).....”

“哦,我记住了......”我一知半解,点点头。

叶先生温和地笑了,拍拍我的肩

沉默了一会,他突然对我说,“阿宁,你该回去上学了。”

“不......”话语在我的唇齿间犹豫。我似乎已许久没嗅到烂苹果的味道了,“叶先生,我想和你们在一起。”

“阿宁,谁都不能永远陪着你。你身边的所有人,都只能陪你一程......”

我看着他,泪盈满眶。

那天夜里,我又梦见了父亲。他背对着我,快速向前。前方,强烈的光线灼得我睁不开眼。

     “爸爸......等等我啊,等等我。”我用手挡着光,极力想看清他。可我,看不清他。他头也不回,单薄的身影在光影中渐行渐远。

(八)

离开木棉岛时,我去叶先生家道别。先生和珩子阿姨站在门口目送我离开,“阿宁,有空要常回来啊。”

 “嗯,再见,叶公公。”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我抬眼望天,木棉岛的四月晴空,万里无云,蓝得醉人。

六年后,当我考上英华大学,重返木棉岛时,叶先生已病逝。我正遇见叶家搬家。叶家院中三角梅盛开依旧,却已物是人非。

至于施疯子,据说他最后一次成功地从家中脱逃后,有人见他在黄昏时分静静地坐在木棉海边的沙滩上,看着夕阳一点点融入大海,海上跳跃着一片绚丽的落日红光,他看着太阳,情深意长......这是木棉岛人对他最后的印象,清晨人们发现他落在木棉海滩上的白衬衫。

他走了——走出了木棉岛,走出了往事,也走出了时光。他赶在黑暗来临前拥抱了太阳。再没有黑暗侵扰他了,他最后的眼眸里,那一轮夕阳美不胜收,红似血......

若干年后,英华大学七十周年校庆,叶先生的弟子之一,南洋侨界精英任先生发起海外同学会出资为英华大学捐赠一座教学楼,欲借先生的名字作为教学楼名,被叶珩子婉拒。

“若父亲在世,也绝不会同意的。”

教学楼最终取名为“映雪楼”,因为叶先生生前总以“囊萤映雪”的典故敦促学生们用功。

我收到了一本校庆纪念册,做为解放后第一任校长的叶先生只在册子上占据了一块不引人瞩目地方。像中的他穿着一件洁净的白衬衫,穿越时空,温和地看着像外的人们。

带着时光清冷的印痕,木棉岛上外祖母家阁楼的木香、施家疯子悠远淡漠的目光、叶先生宽厚睿智的眼眸,从记忆中跃出,辗转在心头,久久徘徊。有歌声缥缈,来自蓝天之上:

透帘飒飒西风,

幽香似带忍冬,

为请敛风翼,

好令伊人将息,

好令伊人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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