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空来电

这已经是第三个夜晚了,如果明天依然不能放晴,雨水倒灌,那么这片荒废多年的古祭坛,将在今年的第一个雨季,久违的迎来祭品。

路问筋疲力尽地躺在祭坛最高处的苔藓地上,默默祈祷着。他深知这场雨短期内很难结束,那种祈祷无疑是在渴求神迹。

一闭上眼,古老的蛇怪们便从四面八方缠上自己,那些狰狞的笑声难以分辨是谁的,可能是祭坛供奉的那个神,也可能是祭坛下葬送的亡魂们。

二月,雨水和冰丝没有区别,极度湿寒的天气让这座城市的每个活物都厌恶起春天,这是一个死亡风险达到峰值的季节。

这次运气实在太差,他从未遇到过这么恶劣的气候,飞船在降落时就被风暴卷入了大洋。

——主人,来电话啦!

——主人,来电话啦!

这声音是,自己的手机铃声?那部老手机就躺在离他不到十米的地方。

这部手机是他上大学时候用的,那时候的智能机只能实体触屏,铃声冗杂多样但打游戏的手感不错,他现在的手机壁纸还是大学时玩的某个生存游戏的通关截屏。

只是更智能的量子点虚拟屏很快便取代了手机,它便携到只有一颗胶囊的大小,所以路问工作的时候几乎不带手机,将“胶囊”装进护目镜的侧匣里,显然更轻便。

不过,这次出差的情况复杂,为了预防量子虚显功能受到辐射与异常磁场的干扰,这位老兄弟,也一同出勤了。

T时代,手机通话已经很少会有人用,路问十分疑惑,但同时,他又仿佛看到了一线生机。

“喂?您好,请问您能听到我说话吗?”

路问强撑着身子爬到手机处,点开了通话键。也许是食用陌生蘑菇产生的副作用,他举起手机时觉得格外沉。

无人回应。

“我,我是一名拓地工程师,现在被困在北美大陆3号城区98位点。一个,古祭坛深处。”他的声音越说越小,他逐渐意识到,这里即便给出精确定位,也很难营救。

依旧无人回应。

直到,电话那头传来微弱的电流声。

滴—答—答—(停顿)—滴—滴—滴—(停顿)—答—答—滴—答

( W H O )

这是……摩斯密码?目前科技水平下收录多种语言的搜救机器人确实存在,但是,如此的智能设备早已与量子技术相兼容,何必选择传统的通讯方式呢。

雨声越来越大,似乎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而电话那头微弱的回应有如即将扑灭的萤火。

路问盯着祭坛上方的黑暗,那是岩壁还是密林根本无法辨认,四周除了恶化的湿地就是各种变异植物。

蜷缩在这一方出自人类的工程之上,他曾觉得,就算死在这里,只要勘测数据能顺利上传云端,那也算荣归故土,并无遗憾。

可数据上传十分缓慢,且丢失率高,由于磁场不够稳定,无线设备损坏,而这里也没有其它更好的网络覆盖。

他紧握在手中草稿纸上,密密麻麻的数字被雨水打湿了大半,那意味着一个他毕生成就的顶点,更意味着推动人类文明往前进一步的真理被裹在手心,他只能活着,必须活着。

但是现在,他有了第二个选择。

滋——滋滋——,一阵长电流声传来,滴答的电报声戛然而止。

“ ——这里是M34空间站。”

一阵机械男音缓慢传来。这让路问有些惊喜,但手机电量已然无法支撑太久。

“劳烦,能否将以下数据传到近地面2.0恒星系,并附言,我们的文明遗址地球城区,还残存着一些希望。”

“ 判断,来自地球。城区号,居民编码,检索中——”

“不,拓地者没有居民编码,不用检索了。”

当然,空间站的人不可能理解拓地者这样的职业,他们已经身临世外桃源太久了,他们甚至不曾经历过那场残忍的核战,他们是幸福的。

“你好,请问需要什么帮助吗。”

这是一个温柔的女声,难道这通电话的对面不止是一个自动程序……

“请问,M34空间站的建立时间、基数、规模、以及科技水平。”

路问的语气有些焦急,实际上他并不在乎对面的是一串程序还是人类,关键问题是对方是否具有传递数据的能力,所谓的近地面2.0恒星系,距离地球也有435光年的距离。

“本空间站建立于1999年,居住人数——4人,规模——150立方米,科技水平——请参照同年全球最高科技水准,数字化技术除外。”这次是男机械音回复。

人马座阿尔法B星,被称作近地面2.0恒星,根据二十世纪末的科技程度来看,飞跃几百光年传递这样一个数据,或许到那时,这份过时的数据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您需要救援吗?”

“不,我需要将一些数据传到人马座阿尔法B星,请问是否可行。”

“抱歉,无法做到。”

手机电量还剩1.5个小时。

路问感到这份希望在一点点从自己手上流逝。

“不过,空间站可以支持您另一种方案。卫星信号的覆盖程度并不能支持如此遥远的跨星际传递,但是,我们所研制的墨子鱼号微型飞船可以数据通过物理航行的方式带到目标星球信号可接受范围。”

“多谢。”

“数据传输的方式是摩斯密码转换,抱歉,我们空间站地机械设备智能程度有限,要保证数据的完整性,只能如此了。”那个温柔的声音再次说道。

糟糕的是,剩余电量难以支撑全部的数据传递。

“您好,余下的2小时30分钟里,我会用30分钟的时间口述本期拓地工程所获结论与可待考究的猜想,剩余2小时上传具体数据。”路问只能尽可能开门见山道,即便这显得不那么礼貌。

“请便,我们会尽己所能用余下毕生的时间,为人类传递这份数据。”

“1.地球陆地城区的存活人数小于1000,放射性物质导致的变异与非排他性物种的基因感染成为常态。(基因序列样本见附件1)”

“2.红雨灾害依然在继续,动植物已然顺应环境进化出各类抗体,依旧支持达尔文进化论。(红雨报告见附录2)”

“3.核战残骸区的降解指数有所上升,陆地在缓慢自愈。(降解数值见附录3)”

“4.本月红雨持续了一周、风沙持续了两周,温度动荡在零下十度到五十五度之间,农作物变异出毒素,对光照的需求降低,一些可食用的蘑菇状态到算稳定。(蘑菇数据见附录4)”

“5.量子通讯在地球受到的干扰增大,怀疑是地核内部磁场有变动。”

“6.水源可净化使用,氧含量降低百分之37%(其它基本生存数据见附件5)。”

“……”

“11.第9期拓地工程宣告结束,牺牲者六名,分别死于放射性物质污染、异种生物猎杀、红水灾害、躁郁症、自杀,以及……最后一名请记录为失踪吧。”

“好,接下来是数据上传。”

路问跪坐在祭台上,用不同频率声音的按键代替长短音疯狂输入,每记录一张便丢出一张,它们冲散在红雨中,它们如同白色的纸钱。

此刻,祭台之上,已然有足够的祭品。

他丝毫没有死亡的恐惧,当数据输出完毕时,他会成为那最后一个下落不明的失踪者,但要是有幸的话,还可能与下一期的拓地工程师们会面,这是好事。

逐渐,祭坛台上已经铺满草稿纸,微弱的光线下,一个微弱的人类,转译着密语。

就在这时,地震发生了。

电量剩余15%

茂密树林遮挡的大雨将头顶的黑砸出一个个白洞。

电量剩余8%

数据上传完毕。

路问抬着头,颠簸中站起身来环顾四周,随着光线的增强,这里的一切仿佛才刚刚显露真容。

焦躁中他还是不禁思考着,祭坛是雕的花纹是白色石砖所建,这种风化程度显示,它很可能来自远洋之外的埃及,或者别的一些诞生于沙漠、饱受风沙与烈日的文明。

真像坠毁的神女。

他内心感动着,澎湃着,一种生命和非生命的共鸣。

周围是一片建筑废墟,再往外看,是无数厚重的泥坑。

树林、湿地、昆虫都在坍塌晃动着,这里除了有一个人类之外,似乎没有别的大型动物。

红雨既没有酸雨那么明显的腐蚀感,又没有普通雨水的清澈,它淋到身上是重的,颜色有些灰暗,一些矿物质、重金属甚至是钴、锶之类的物质也会存在。

地震中的积水激荡出浪花,这场暗红色的雨水像战后的鲜血,倾入凹陷的大地。

他明白,自己不会再见到下一期工程的同事们。

“最后,还有大概十五分钟的时间,你想聊点什么别的,关于你自己的或者,空间站的?”

女人温声细语道。

说实话,他的思维逻辑能力强过很多人,这是他成为优秀拓地者的理由之一。

但这一瞬间,他突然不知道聊些什么,是说那个远在几百光年外的陌生家园,还是自己脚下这片古老的出生地,是说妻儿全部为此工程贡献了生命,还是说战前那个度假日一家三口抬头所看见的璀璨星空。

这一切,走马灯中也不过只晃了二十年,他今年四十三岁。

“1999年的空间站,你们很久没回去了。”

“是的,是想聊聊我们吗,严格来说这里现在只剩我一人了,如果数字生命和胚胎都不算人类的话。我和罗灿,是那批彻底移居地球的宇航员其中之二,我们有两个孩子,都还沉睡在营养仓内,你知道的,太空站分娩的死亡率太高,我们都不想承担如此大的风险。”

“数字生命,那是很近代的科技了。”

“实际上,它比你们想的更超前,早在二十世纪中期就已经有所建树,不过由于涉及伦理和太多政治方便的原因,政府用一大笔资金组建了实验团队,并带他们全部移居M34空间站进行终身研究,而在陆地基本停滞和放弃。我和丈夫也是因此登入飞船的。”

“这真是件伟大的事业。”

“谢谢,你们也是。”

“后来呢,数字生命只成功了一例?”

“没错,罗灿是唯一成功的数字生命,唉,为此牺牲了太多的科学家。你第一次听到的那个机械声音,就是他。其实可以保留原声的,但我自私地将它设置在生活模式,毕竟,还是要将工作与生活区分开比较好。

对了,关于那通电话,其实并非巧合。

我们所使用的卫星信号检测系统,几乎等待了这串号码八年时间,这八年里,战后地球的人类城区几乎沦陷位混合基因的怪物群落,科技几乎瞬间归零,那些微弱的手机信号我们监测了二十多年,每次新的强信号加入我们都尝试拨出,但只有这次实现通话。”

“是的,量子技术对卫星信号的依赖力度较小,如今的人们已经许久不使用手机了。”

“真是可惜,那也曾是个伟大的发明,不过总会有新的伟大迭代而来,人类文明就是这样。”

然后是短暂的沉默。

“快到永别的时间了,朋友。”

苏里优先开口道。

“噢天哪,我还有三分钟就要彻底与智慧生物失联了,或许我也会成为变异的野人之一,那可太不有趣。”

路问躺在摇晃的祭台上,他平躺成一个大字,面带迎宾般的微笑。

苏里也笑了,她温柔地看向罗灿,问道,“你还想说些什么吗?”

顿了几秒后,那个略有些呆滞的机械男声道:“苏里,我们……菜园里的小番茄变红了。”

通话结束。

远处,他仿佛又看见了他们。

儿子愤怒摔上了房门,妻子哭泣不止。

噢,是他将儿子除名拓地工程那次,他才十九岁,既继承了他母亲的勇气也继承了他父亲的坏脾气。

他是那一期的队长,不,本该是上一期的,如果不是那次争吵,他就只有十八岁了。

他此刻也在这里,她也在。

忽然间,路问觉得有一种别样的幸福涌上心头,那片红雨下的波涛似乎瞬间翻滚成了熟透的番茄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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