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佳,是我高中的同班同学。贤佳,曾经是龙泉寺法师,都监。
二者为同一人。前者是俗名,后者是法名。
2018年夏,一则重磅消息震惊了佛教界,也引起了整个社会的热议:
龙泉寺两位法师实名举报中国佛教协会会长、龙泉寺方丈释学诚的种种不法行为。
消息一出,一石激起千层浪。其中,最让人啧啧惊叹的是,长达95页的举报文件:PDF排版、内容详尽、条理清晰、论证分明、面面俱到,让学诚猝不及防,其在8月1号微博发表的反驳也显得那么软弱无力。
继8月2号国家宗教局声明出台以后,事态很快得到控制。学诚被辞去佛教协会会长一职,不再担任龙泉寺方丈,回到福建某寺庙闭门思过。
大部分关注事态发展的吃瓜群众,都对两位举报者的身份和背景产生了极大的好奇心:清华博士、实名举报、学诚最为器重的法师、如博士论文般缜密的举报材料……
虽然有人质疑他们举报材料来源的真实性,也有人指责他们举报师长(学诚是两位法师的老师)居心何在,两人面对满世界波涛汹涌的训问声,却始终一言不发。恰如当年清华博士毕业,义无反顾地剃去青丝,往后余生全都付与青灯古佛之下。
大有李白诗中侠客风范: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一样心如止水,一样夙有慧根。
举报的两人之一----新佳,曾经与我高中同窗前后桌。
作为一个曾经熟悉的陌生人,我想记下这一把过往的青春:纯真年代,天才少年,清华十年,遁入空门。
谨以此文缅怀那段时光长河里的每一个独立之灵魂,你来过,就会留下痕迹。愿余生安好,成就大光明。
(说明:本文旨在从同学角度记录我眼中的新佳-贤佳法师,不涉及任何此次举报的相关背景材料。无论是宅心仁厚的居士,激进派的喷子,或是其他热心者,请不要就此评论或发言。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道路的权利,我只是就我所知道的事实做个记录。)
1990年,刚满14岁的我进入高中----当地唯一一所省重点高中。本就是踩着门槛挤进来的我,在全班40个人中,很快就被一众学霸碾压成渣。
小学初中原本都是数一数二的成绩,如今,我拼了老命才游到中间位置,一不留神就被前面的人溅起的浪花呛了几口水。最惨的就是,好不容易游到一个位置,还没站稳脚跟,就会被人踢到更远的下游。
“悲愤”的我,唯有无语。
更无语的是,班上有些同学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考到年级一二的名次,新佳就是其中一位。
当然,这只是我少年时候的武断之词,真正的天才从来都是在你看不见的地方默默努力奋斗。
新佳坐在我后面一排,瘦长的鹅蛋脸,仿佛刀削一般,两个圆圆的大眼睛,扑闪着光,似乎一直在思考。
虽然是前后桌,但那时候男女生从来不会有过多的交集,一个学期都不会说上两句话。尤其是成绩悬殊过大的群体,新佳从来都是第一梯队中一剑封喉的人物。
记忆中的他清瘦,寡言,没有农家子弟的自卑畏怯,亦没有其他学霸的倨傲高冷。他始终寂静然,沉思状。
一次数学自习课,一道数学题我苦思冥想不得解,想问其他同桌,看看他们也都抓耳挠腮。
大家正一筹莫展,新佳主动帮我们讲解,我不知其他人理解没有,只知道自己听得一头雾水。因为他的语速太快,思维更快,普通人很难跟得上,最后只得草草填写答案交了上去。
虽然答案正确,新佳却给我留下了一个终生的印象:他本性善良,很想帮助别人,但他的思维一般人跟不上,极快,跳跃式,电光火石般。
高一时,新佳还常有欢声笑语,到了高二,基本是沉默无语。有一次春游,天已经很热了,同学们都已换上短袖。新佳依然穿着冬季的长衣,独自一人凭栏远眺。
初夏的暖风吹拂下,满眼的郁郁葱葱,漫山遍野的花团锦簇,山那边是江,水那边更远处还是水,新佳瘦削的背影在烟灰青的天际线下,显得那么渺小孤独。
也许,无敌是多么寂寞!
后来,我去了文科班。只听说理科的同学们都考得非常好,尤其是新佳,一举夺魁全省理科状元,以压倒性的优势进入清华校园。
这是1993年。
从此,我再也没有新佳的任何消息。
一直以来,我以为是自己和新佳之间差距太大,所以收不到这位同窗的消息也属正常。
可偶然联系了高中理科班的老同学,包括当年的班主任,大家才发现一个可怕的事实:新佳失联了!
这时候已经是十年后了,同学们该毕业的早毕业了,该成家的早成家了。
可是新佳,轰动一时的状元,天才般的存在,清华才子,十年来却音信杳然。
大家从起初的窃窃私语,到一起出力共同寻找。“上穷碧落下黄泉”,偌大的中国,总会有你来过的痕迹。
可惜,没有。
当年一同考去北京的,进入清华的若干同学只能勾勒出新佳模糊的轮廓:成绩很厉害,人却很少言语。大一之后基本不联系,只知道他考了硕博连读,其后就不知道了。
再问,只能支支吾吾地说上一句:听说,一直钻研佛教,可能出家了。
但是,去了哪个寺庙不知道。
又一个十年,互联网已经很发达了。
终于,有位锲而不舍的同学神通广大地在网上搜到了新佳的照片!
照片上的他,依旧是二十年前的少年模样,清瘦修长的身材,鹅蛋型的脸,配上圆圆的眼睛,充满一种生涩的新鲜。
却也有不同,剃去了头发,披上了袈裟,端坐在照片中间,脸上的笑容是从未见过的疏离感。
凭着这张照片,福尔摩斯般的同学们终于知道了,他在龙泉寺出家了,已经是法师一级的人物。
消息一出,一片哗然,比新佳当年考上清华还要震动。
等大家辗转反侧地找到新佳的手机,已是两年后----2016年。
这一年五月初,我第二次来到北京。
这个时候,龙泉寺已经在网上火得不得了:机器僧贤二聪明机智,学诚微博哲思慧语,最火的是龙泉寺汇集了一大批清华北大的高材生,还有龙泉寺扫地僧点化微信之父的传说,更给这座北京凤凰岭山脚的千年古刹增添了几分神奇色彩。
慕名而来的游客蜂拥而至。
而我们,却是为见新佳而来。
当年的新佳,已经是贤佳法师,龙泉寺方丈的侍者,都监。
比从前还要瘦,眼眶的轮廓极深,仿佛刻入脸颊里。
一问,原来是每日只食一顿早餐,过后不进食,导致营养严重不足,加之治疗不当,引起其他隐患,于是只好入院。
没想到,二十三年的同学再见,却是在这样的情景之下。
二十三年弃置身,怀旧空吟闻笛赋。
笛声没有,空吟也不是,二十三年的时光仿佛弹指一挥间。
同去的几位女同学,已然有泪,默然不语。
一位与新佳私交很好的男同学忍不住了:新佳,你还俗吧!弘扬佛法的事情交给别人去做,你做这个我们大家接受不了!
众人哑然失笑,新佳也笑了,许久,说,我还俗出去了做什么呢?
凭你的聪明才智,你什么不能做?!
新佳沉默了,闭上双眼,不再接话。
继续聊,原来他大一起加入学校的佛教社团,2003年硕博连读毕业,期间修行不断,认识了学诚。毕业后即去福建莆田寺庙挂单,半年后正式出家。
新佳的父母从最初完全不接受,到后来,虽然无奈至极,终于面对现实。
新佳提及曾与父母在武汉见过一面。问,为什么不在不愿在故乡见面?他笑笑,说,因为他们不愿家乡人知道自己儿子出家当和尚了,只能选个中间的地方见面。又说,如今母亲生病,来北京治病,就住在寺庙旁,所有费用都是寺庙出……
期间,只要谈到自己师父学诚,他都以“上学下诚”的尊称来称呼师傅。可见,新佳对自己的师父是尊重的,对寺庙能出资赡养父母是感恩的。
因为新佳身体还未痊愈,不能陪我们一同去龙泉寺。他特意嘱咐寺里的居士接待我们。
巍峨的凤凰岭,连绵起伏的山峦,五月的清风拂过满山的植被,修葺一新的龙泉寺在群山怀抱里,静默悠然,徜徉婉转。
来自同济大学的医学博士是接待我们的居士,为我们讲解龙泉寺历史,典故,风情,以及佛教礼节,中午照顾我们在龙泉寺吃斋饭。期间发生很多周折,她一路跑出跑进,始终温和端雅,令人如沐春风,唯一可惜的是贤二那天外出了,没有得以一见。
送我们下山,居士说:在山下,总有好多烦恼事。唯独到了这里,感觉一切清净,一念不生,一天很快就过去了……
联想到昨天新佳留给我们的一句话:我相信轮回,相信人死灵魂不灭。所以,我不想错过这一世的修行机会……
那时候,我自以为找到了二十年来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答案----新佳隐去的动机,于是,我们关切也好,漠然也好,只能接受。
两年后的今天,新佳的名字再次闯入我的视野,居然是以这种方式。
我从最初的震惊恢复过来,继而和同学们一起为新佳和其他举报者的命运前途担忧,等确认两位法师已经被安置妥当,最终调查水落石出,学诚的处理也昭告天下。
我们松了一口气。
然而,我却开始重新审视自以为曾经理解新佳的行为,实际上,我们从未有人真正懂得过他。
从2003年跟随学诚到福建莆田挂单,到2018年长达95页的实名举报行为,与其说是贤佳法师举报自己的师长学诚,不如说是新佳对15年来自我选择的一种全然否决和撕裂。
我相信,最痛的不是别人,是新佳自己!
当年的新佳,离开红尘有多么坚决,今天的贤佳,撕开事实的真相就有多么毅然!
不久以前的一个月夜,我独自一人读到林语堂的《苏东坡传》。忽然明白,天才都是如此,从来无人懂,也无需人懂。他们,只做自己。
也许,世间无人懂你是多么孤独。
这就是我们每个人的人生,或多或少,只能自己走完自己的路,我们注定都是孤独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