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CCTV-10《第十放映室》里讲到“乡情”主题,简略地看了一下《我的父亲母亲》《那山那人那狗》《泥鳅也是鱼》以及《我的美丽乡愁》这几部与乡土乡愁有关的电影。
看完的时候,我走上天台,月光很皎洁,不远处传来社戏的声音,忍不住给小艾发短信。我问他:“你怎么定义‘乡土’这个词?”
他说:“一种文化吧,与记忆有关,亲切而久远,生动而沉重,地理自身已开始模糊,却永远有一种回归之意,如童年。”
我说:“我觉得乡土是一种感性认识,有时也是客观存在;而乡愁是一种记忆,一种割舍不掉的情怀。”
他说:“也许吧,就像每一个人都是自己母亲的孩子,你无法言语,却再平常不过,而生活的情境和一种成长的历史构成了这种伟大与负重,根生大地,一方山水。”
我再一次为他的话感动,虽然这样的话,很多人都能说得出来,却没办法像他那样,给我准确而及时的定义。我喜欢和小艾对话,是因为他精炼而饱含激情的文字里,总能深入到事情的本质中去。生活中的他未必是这样,有些想当然,近似于偏执和无理取闹。但他对诗的热爱,使他的感性显得如此纯美,像个未成熟的哲人。
其实对于“乡土”,或许本不需要更多的定义。在我的观念中,它由很多记忆中的碎片拼凑而成。我儿时的玩伴,每年一度的社戏,简陋的露天电影,母亲抱着我时的温暖,冷清而明亮的月,金黄的稻穗,沉默的山,破旧的学校,蜿蜒的马路,凌乱的房屋,荒废的地窖,积着灰尘的书,自制的玩具,昔日恋人的微笑,找不到尽头的小河,回荡在耳旁的怀旧歌曲……我置身其中,却用这些凌乱的符号拼凑起一种哀怨和迷惘。
时间抹去了我脸上的稚嫩,却没办法洗尽我对它们的记忆。
与朋友去外公家的路上,看到外公邻居家的那个发小,他胖了很多,已经在开车靠载客谋生了。庆幸的是,我们都认出了对方。
在外公家,我带着同行的那个朋友,行走在那片山中,我兴致勃勃地跟她讲我在小时候在某个地方做过的那些事!走到那条小溪的时候,我告诉她,很小的时候,我跟那个发小一起在那个水潭里玩过水,后来被外婆发现了,被骂了一顿。我告诉她,以前我每个寒假都会来这里复习功课。我还告诉她,这里是我儿时的半个家。我还告诉她,曾经有一年,天很冷,小溪旁的梅花开得很茂盛。我还跟她讲起了小时候那个关于“鸡蛋”的笑话。
那些地方,十几年来,依旧是记忆中的模样。只是,屋前的竹子老了些,有一些树枯死了,小溪渐渐干枯,除此以外,没有什么变化,背后的山依旧是沉默的,还是能感受到那里的安静,还是能听到他们说野猪会不断地下来糟蹋庄稼……虫鸣,流水,稻田,一切都那么熟悉。
和舅舅、外公闲聊的时候,他们和往年一样,说起了很多我小时候的事——那些是我记忆中不曾被唤醒的,甚至是早已空白的。那时我才发现,原来在他们心里,那些记忆比我还要鲜活。
外婆和外公的病已经好多了。可是看着外婆干枯而凹陷的眼睛,不禁心疼。她一直不自觉地病理性摇头,说话也没有什么气力。
外婆说要洗头的时候,外公很淡定地回了她:“那就洗吧!”随后,我舅舅便倒热水在太阳底下帮她洗。
外公一直是我很敬畏的一个人。他是一个有经历的人,虽然观念保守了些,可他知道怎样生活,怎么面对那些突如其来的苦难。他有的不仅是魄力,而更多的是洞明生死之后的顽强。
我童年时,他总喜欢向我讲述他年轻时的坚强和成就。而现在的他,是平静的,静静地坐在门口不停地抽烟,望着那条马路。经历我母亲的离去,他似乎可以很坦然地面对我外婆将要到来的命运。
来之前,我就听朋友说,外婆在医院昏迷时不停地叫我的名字。醒来后,她竟是把朋友的弟弟当成了我,不停地哭。我知道,外婆深藏的母爱延续到了我的身上,她要看到的未必完全是我。而那时的我,对她的病情竟是一点也不知情。
当我跟家人说我想回去的时候,得到的却是冷冷的回应。每个人都会有局限,也习惯了去寻找冠冕堂皇的借口。我知道很多事我躲不过,所以那一刻我是孤独的,从未有过的孤独浸透了我全身。我终于明白一种悲凉,就算再怎么努力,也还是无能为力,心与心的鸿沟只要形成了,就永远填不平。我怀抱着一些单纯的愿望,却无可奈何地撞上现实的冷漠,于是只好承认自己的无能。最终我只好借了点钱回来。
有人说,中国人没有宗教信仰,以前我不相信,现在不得不无奈地承认。身边的这些人,我没有看到谁会虔诚地忏悔,没有看到谁会在意因与果。我们所谓的良心,只是为了找一个说法使自己心里好过些。
外婆昏迷期间,我两个姨妈和两个舅舅都从城里回来了。我小舅舅在家里住了一个月,也因此把工作丢了。我去外公家的时候,我小舅舅已经回去了。
我曾经在电影上看到一句话:“死亡并不特别,却很重要。”
就像我的童年一样,它并不特别,每个人都可能有相似的记忆和心情。可是,对我来说,却很重要,那里有我昔日的情感,有我炙热的梦,有我割舍不掉的依恋。它就像死亡一样,无论我走到哪里,它们都必将永远伴着我,不离不弃。没有看到过这个世界的美的人,没有爱过这个世界的人,毫无记忆的人,是体会不了这些的。
我们用什么方式来对抗死亡?有人希望在这个世界留下自己的足迹,有人希望在有生之年体验那些美,而我觉得最有效的方式是“繁衍”——用新生命的诞生去对抗原有生命的终结。
我终于明白我是谁:我是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的延续。我承载着一种使命,一份责任。我延续着所有的爱和恨。我是那份挥之不去的记忆的载体。一个悲剧的诞生,就像原子弹在空中爆发,它会在人们的记忆中无限地延续,时间在它面前显得无能为力,只有死亡可以战胜这份隐隐的恨和悲凉。
我的生与死,不再是我一个人的事。可是,我仍希望某种情感可以在我这里得到终结。我的乡愁让我找回了自己,可是我将带着这份记忆和孤独走向哪里?
09年10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