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小说的读者,都能强烈地感受到金庸小说人物的取名艺术,有的取自经史子集,有的化自诗词歌赋,或大气古拙,或灵秀清隽,或暗示人物命运,或彰显人物性格,极富中华传统文化韵味。这些人物在金庸生花妙笔下,一个个跃然纸上,栩栩如生,成为一个个不朽的艺术形象。
关于金庸的取名艺术,有方家说得很多很深,鉴于学识天差地远,不敢尾附骥后,多所赘言,在此只说说《天龙八部》中的南海鳄神岳老三。
《天龙八部》中有四大恶人:大恶恶贯满盈段延庆,二恶无恶不作叶二娘,三恶凶神恶煞南海鳄神岳老三,四恶穷凶极恶云中鹤。读者一眼就能看出四人绰号的有趣之处,首恶“恶”字居绰号之首,二恶“恶”字排绰号之二,三恶“恶”字排绰号之三,四恶“恶”字落在绰号最末。
说到名字,这位四大恶人中的第三恶人凶神恶煞——南海鳄神——岳老三,恰是一个好名之人。
万劫谷谷主钟万仇为对付情敌段正淳,邀四大恶人前来助拳,遣家人来福儿、进喜儿前去迎接。小说托来福儿口中叙来——“老爷吩咐说共有四位客人。今日中午先到了一位,说是姓岳。老爷曾吩咐说,见到姓岳的就叫他‘三老爷’。进喜儿迎上前去,恭恭敬敬的叫了一声:‘三老爷。’不料那人立刻暴跳起来,喝道:‘我是岳老二,干么叫我三老爷?你存心瞧我不起!’拍的一掌,就把进喜儿打得头破血流,倒在地下……小的连忙叫道:‘二老爷,二老爷,你老人家别生气。’他就笑了起来,很是高兴。小的扶了进喜儿起来,摆酒请那姓岳的吃……那人见进喜儿战战兢兢的站在一旁伺候,就问他:‘刚才我打了你一掌,你心里在骂我,一定说我是一个大恶人,恶得不能再恶了,是不是?’进喜儿道:‘不,不,二老爷是个大大的好人,一点也不恶。’那人眉毛竖了起来,喝道:‘你说我一点儿也不恶?’进喜儿吓得浑身发抖,说道:‘你……二老爷……一点也不恶……半点也不恶。’那人哇哇哇怒叫,突然伸出手来,扭断了进喜儿脖子。”南海鳄神好名,好名之人自然争名,南海鳄神争的是恶名,越恶越好;好名之人自然不甘屈居人下,南海鳄神一心争四大恶人中的第二恶人排名,一心要把岳老三变成岳老二。
当段誉、木婉清与南海鳄神遭遇,南海鳄神举手间就能杀害段、木二人,幸得段誉事先对南海鳄神的性情有所听闻,忙给南海鳄神戴以高帽,拍以马屁,说南海鳄神“武功天下第……”,是恶得不能再恶的大恶人,不仅天下第二恶人居之有余,就是天下第一恶人也大可做得,南海鳄神听了果然大为高兴;段誉趁热打铁,言语无意中起到了诱其入彀的作用,说英雄好汉不杀无力还手之人,立下的规矩绝不更改,南海鳄神不觉堕入彀中,说老子生平只有一条规矩——不杀无力还手之人,立下的规矩“半个字也不能改”,改了就是“乌龟儿子王八蛋”。好名的南海鳄神说过的话决不可不算,立下的规矩“半个字也不能改”,决不做“乌龟儿子王八蛋”,亏得如此,段、木二人虽然凶险万状,几次生死悬于一线,却在南海鳄神手中暂时保得性命。
正在危急时刻,事情出现了重大转机。南海鳄神发现段誉脑后一块凸出的脑骨与自己相似,于是发现——“你很象我”。一个很象自己的人,一定象自己一样有极高的武学天份,做自己的徒弟,一定会尽习自己的高超武功,如此良材美质的徒弟,如何不收?书生意气、菩萨心肠的段誉,如何肯拜恶人为师?两次收徒遭拒,南海鳄神闯入大理皇宫,要劫持段誉逼其就范。双方相约,南海鳄神三招抓住段誉,段誉就须拜南海鳄神为师,南海鳄神三招抓段誉不着,南海鳄神就得拜段誉为师。一招间南海鳄神就被段誉摔了一个大跟斗,第三招段誉本可将南海鳄神制住,却因经验不足险遭反噬,段誉用凌波微步避过六十余招后,在段正明、段正淳的指点协助下,终以粗浅的北冥神功将南海鳄神击倒。南海鳄神又是气恼,又是伤心,又是愤怒,段誉明明只会一点粗浅武功,自己却偏偏打他不过;自己本来是来做师父做长辈的,看情形反要做徒弟做晚辈了;不做徒弟不做晚辈,可说过的话不算,岂不成了乌龟儿子王八蛋?木婉清又在旁言语相激:“岳老二,我瞧你是甘心做乌龟儿子王八蛋,拜师是决计不拜的了。”南海鳄神道:“拜师就拜师,乌龟儿子王八蛋,岳老二是决计不做的。”口称“师父”,向段誉跪倒磕头。
拜师后的南海鳄神,大致做了三件事。一:云中鹤掳走了钟灵。段誉说钟灵是我未过门的妻子,也就是你未来的师娘,钟灵受辱,也就是南海鳄神受辱,南海鳄神一听有理,立即奋起直追。穷凶极恶以“淫”恶为最,看中的女子罕有不受其害的,却在南海鳄神的穷追急赶下无暇得逞,南海鳄神再指点钟灵云中鹤罩门所在,使得钟灵逃脱云中鹤淫爪。二:少林寺大战,萧峰、虚竹、段誉对阵丁春秋、游坦之、慕容复,段誉被慕容复踏在脚下,逼迫段誉叫自己一百声“亲爷爷”,南海鳄神愤而出手,理由是——“我师父虽然不成话,总是我师父,你打我师父,就如打我;我师父要是叫了你‘亲爷爷’,你岂不比岳老二大了三辈?我岂不成了你灰孙子?”与段正淳联合出手,救了段誉性命。三:妒嫉的王夫人、一心复位的段延庆、妄图复国的慕容复,三人合力擒下段正淳一家及段正淳一干情妇。慕容复拜段延庆为父,二人沆瀣一气,逼迫段正淳将大理国皇位传人的位置交于段延庆,然后段延庆再传位于义子慕容复,为慕容氏日后恢复燕国奠下基业,段誉就成了二人首要的必杀之人。段延庆命令南海鳄神出手杀了段誉。南海鳄神道:“他是我师父,我怎么可以伤他?”段延庆再次下令,南海鳄神连连摇头,道:“不成,不成,今日岳老三可不听你的话了,我非救师父不可。”说着将绑缚段誉的牛筋扯断一根。段延庆情知段誉一脱缚,他的六脉神剑在场诸人无人能挡,那时不单不能逼迫段正淳传位,可能性命都难保,情急之下,一杖将南海鳄神从后背直贯前胸。
南海鳄神是恶人,但他说话算话,尊敬师长,还没恶得到家,还没达到他“做一个恶得不能再恶的大恶人”的理想高度,只能算是小恶。在小说中,象段延庆争权夺位,慕容博、慕容复父子在政治上播风弄雨,危害人类社会既深且广,这一类人才是真正的大恶人。“恶贯满盈”、“无恶不作”、“穷凶极恶”,都是指实质,“凶神恶煞”一词原指凶恶的神,借指凶恶的坏人,演变到现在,多指人的外在表象,比如二人吵架,一人道:“做起你那凶神恶煞的样子……”对方未必是恶人,做的样子却很凶恶,作者用“凶神恶煞”给南海鳄神作绰号,可能就是在暗示南海鳄神的恶只是一种外在的表象,内里却不尽然。
南海鳄神在四大恶人中绰号“凶神恶煞”,个人绰号“南海鳄神”,“凶神恶煞”的“恶”字排在第三,“南海鳄神”的“鳄”字也排在第三,而“恶”与“鳄”刚好同音,或许,作者是想表达,南海鳄神之恶,就如鳄鱼之恶,就象动物界的狮子、老虎一样,大多数时候会无所顾忌地伤人,有时却又淳朴、天真,甚至还有些可爱。
小说中一直将岳老三以“南海鳄神”四字绰号名之,其本名一直未在小说中出现。一次木婉清曾问起南海鳄神本名。南海鳄神道:“我叫岳……岳……他奶奶的,我的名字是我爸爸给取的,名字不好听。我爸爸没做一件好事,简直是狗屁王八蛋。”只差这么一点,南海鳄神的姓名就出现在小说中了,只是南海鳄神本人都羞于把自己名字说出口,他的姓名从此失去了留在小说中的机会。据说连载版《天龙八部》南海鳄神是有名字的——岳苍龙,在修订版中被删去了,我未看过连载版,不知真伪。在煌煌一百多万言的小说中,作者却吝惜笔墨,没有写出南海鳄神本名,这是作者的有意为之,有意开的一个小玩笑,求名之人,未必得名,好名之人,往往无名,没有留下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