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卿挣扎着落地,冷汗把几缕发丝黏在了额角,显得十分狼狈。
沈拍了拍手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转身对竹竿上的孩子们喊道:″下来吧!″
孩子们绷紧的小脸终于放松了一些,纷纷起身,轻飘飘了落地,相比李卿的艰难,他们显得轻松多了。
″哈!不愧是我教出来的。″
沈得意洋洋,冲他挑一挑眉,言下之意,李卿还不如一群孩子,而这群孩子是他带出来的。
″好看姐姐!″
李卿闻声看去,是个小女孩,正冲他挥手。
那是个很小的姑娘,约莫五六岁,长相乖巧,可李卿却倒吸一口凉气。
小女孩的右脸皮肤白皙,光滑的像剥了壳的鸡蛋,但她的左脸上却有一块很大的疤痕,占了小脸的一半左右,显的狰狞可怖。
沈知道李卿在想什么,淡淡道:″这是阿莫。″半晌,他又抬头看着李卿,笑道:″和你一样,是神选之子。″
″神选之子?″李卿不解。
″对,这一个个的,都是我占星捡来的,你是最后一个。″沈伸手捻来一片竹叶,捏在指间把玩着,″八方天地人,七魂方位,都占全了。″
他说着李卿听不懂的话,笑的张扬,反手将竹叶握在手心,一道青光从他指缝间溢出,李卿凝眉看着他,沈缓缓张开手掌,竹叶被逼成了齑粉,闪着晶莹的光,飘散在风中。
″神选之子,在这样的天下里都是不被允许存活的,或是因为天生的特点被厌弃,或是无父无母无处可去,又或是……″他抬头凝视着李卿,李卿只觉得那双眼里干干净净的,看似澄澈,却也深不见底,仿佛要看到他灵魂深处去。
″被天下所不容。″
李卿一怔。不为天地容,一生万物生,一灭众生庆。
这里要么是有些缺陷的孩子,要么就是被当作灾星的人,要么,就是他这样被灭门驱赶的人。
八方天地人,沈占天,月占地,李卿占人,这里统共十人,余七各占七魂方位。
李卿转过视线,冷笑一声。
″不过迷信罢了。″
″迷信?″沈似乎有些惊讶,″你觉得我说的是假的?″
″不错,这天下已经乱成了一团糟,人人皆知天地不容,王侯将相终日沉迷酒色,朝政荒废,就是信了那无用的八卦天地!″
李卿有些激动,攥住衣袖的手微微颤抖。
″帝王不理朝政,蠢笨至极的信那牛鬼蛇神!甚至封一个满口胡言的疯子为国师!天下还有什么地方不乱的?还有什么地方不荒唐的!″
他红了眼眶,眼睫上沾了泪花,晶莹的像雪花。
″……我知道丞相府的事情,人算不如天算,事已至此,节哀顺变。″沈悄悄靠近他,伸出手想搂住他,李卿本就为自己轻易显露情绪而羞愤,沈一靠近,他便像受了惊的小兔子一样奋力挣扎起来,可沈的力气大的很,李卿刚刚恢复一点,还虚弱着,自然睁不开。
″你做甚?!″
″我不做什么,我知道少爷你学富五车才高八斗,从不信这些,但是这一次,你就当报答我的救命之恩,听我一句……你刚才说,天地没有什么地方不乱的,这我要说,这里,长生天,就是这天地间唯一不乱的地方。″
″你有什么资格说这是唯一不乱的地方?迟早要毁了!你可知晓那狗皇帝为何屠我李家满门?呵呵呵……他信了那个胡言乱语的疯子!他信了!一句话……只有一句话!丞相府上下那么多口人的命!全没了!就因为我是阴魔降世!是灾星!″
李卿嘶哑着嗓子哭喊出来,他缓缓跪地,沈抚着他的背,微微皱着眉。
″这天地,的确乱的要死,小少爷,信我一次,天地尚存有一丝生机!″
李卿怔怔地看着他,眼眶湿润,红了一圈,更显的面色苍白。
″信我,小少爷。″
沈看着他的眼睛,那双好看的桃花眼盛满了盈盈的水光,就那么毫无防备的让他窥见他的内心,可沈只觉得他右边眼角下的小痣可爱的紧,想让人亲亲摸摸,视作珍宝。
那年李卿十三岁,沈十四岁。
孩子们混在一起,每日无非练功打坐,读书干活,可沈和李卿却是例外,两人形影不离,李卿身子骨弱,沈只能每夜起来喂他喝药,李卿怕苦,一闹便闹到早上,取代了唤他们起床的鸡鸣。
自此三年去,李卿的身子好了不少,却还是有半夜被梦魇魇住的时候,尤其是天冷些的日子,整宿整宿的失眠,全身的骨头似乎都被丢进了热油里炸,变得千疮百孔。
三年里,其余孩子对他了解不多,只知道这个好看的哥哥抢了月姐姐的位置,不用练功,每天都要喝药,和沈哥哥粘在一起。
李卿还不知道他已经在孩子们心中变成了个什么模样,三年来他乐的有人照顾,心里暗暗谋划着,盘算着,终有一日,京城皇帝的项上人头,他必亲手取之!
在他十六岁生辰那天,沈送了他一把扇子。
一把淬了毒的铁扇子。
沈知他喜欢这些暗器机关的小玩意,便也由着他的性子来,况且这扇子,李卿催了两年。
″小少爷!喝药!″
沈掀开挂了竹叶的帘子,悄悄在那门槛上啐了一口,用脚来回抹蹭。
月扛着一头膘肥体壮的母猪路过,一只手掐着腰,笑道:″哟!又来找打?″
″去你的吧!我打他还差不多,就他那细胳膊细腿的,能干得过我?″
″得,小伙子有胆量,再被针扎到笑穴疯一天我可不管。″月翻了个白眼,把出来迎接的孩子们赶了回去。
″又开始了又开始了!″一个小男孩十分激动的扒着门框,悄悄往这边探头。
″我们来猜猜这次是谁?″
一个左脸有疤的小女孩笑着戳了戳旁边的男孩,这就是阿莫。
″阿尤,你觉得是卿哥哥还是沈哥哥?″
唤做阿尤的男孩在做木工,健康的肤色与地上浅浅泛白的木屑形成鲜明对比。
″难说,沈哥不会对卿哥动手。″
″啧啧啧,小毛孩子没事儿做吗?阿莫,去拿我的刀,小齐别扒门了,过来,摁着点儿。″
月一把撂下那头还晕乎乎的母猪,揉了揉肩,吩咐完之后,孩子们屁颠屁颠的干活,她直起腰,冲窗外意味深长的瞥了一眼。
李卿喜静,沈便给他在木屋边又建了个竹屋,李卿提笔起了个风雅至极的名字一一″翠竹轩″。里面除了书就是些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儿,李卿却喜欢窝在里面,有时一整天都不出来。
屋里的李卿对屋外发生的事情全然不知,轻轻搁下笔,桌上摊着他的大作。
画中美人懒散的靠在石床边,墨发宛若瀑布倾泻下来,右手一把折扇,好不风雅。
″你倒是潇洒的很,成日里画画写写的。″沈端着药进来,眼睛时不时瞟向李卿。
″放那吧。″李卿把画举起来瞧了两眼,似乎觉得满意,待墨干了卷起来。
″小少爷,这次不闹了?″沈试探着问,把药放在李卿桌子上,三年的时间,当初那个清瘦的少年已经渐渐成熟,肩宽腰细,显得高大壮实,仍是一袭湖蓝色的袍子,内里衬着白色的中衣,风度翩翩。
李卿斜睨了他一眼,眼睫颤上一颤,淡淡的红色小痣点在右眼下,他常年的不出去,皮肤白的不似常人,更显的一对瞳孔黑的灼人。
论美人,长生天李卿当之无愧。
″闹也无用,今日我心情好,就不废你了,留你一条小命,给我来日耗着。″他淡淡地开口,修长的手指窝在青色长衫里,轻轻的缩着。
″嘿一一奴才谢恩咯!喝你的药吧小少爷。″沈配合的弓一弓身,把药推给他。
″小沈子陪我多年,赐你个名如何?″李卿抬手抵住那药碗,莹白如玉的指尖轻轻划过沈的虎口,沈顿时脊背一僵,虎口那出的酥麻仿佛一阵电流火花,噼里啪啦的就炸上来了,直炸的他心痒痒。
″怎么突然要赐我名了?″沈恋恋不舍的把手抽走,拢一拢衣襟在他旁边坐下来。
″不怎么,突然想到的。″李卿别过眼神,盯着那药看了许久,褐色的汤水面上还飘着热气。
″云卿如何?″
″嗯?″沈突然被赐名,不知道该做个什么表情出来。
云卿,自云闲散凡俗人也,最不过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