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慕之去皇陵守了三年,我便当了三年的活寡妇。
这三年,我将王府上下事务打理的井井有条。
人前人后,落得个恭孝淑娴的美名。
三年之期已满,沈慕之回来了。
所有人都说,我苦尽甘来了。
我却掏出了一纸和离书。
1
我姓顾,叫顾琳琅。
顾氏多出人杰,曾经一度,也是风光过的。
不过,大抵是过慧易夭的缘故,顾氏几代后,难有长寿之人。
也不知道哪一代先祖一拍脑袋,决定弃文从武,强身健体。
先祖的本意,是想远去朝廷的明谋暗谋,逐渐归隐。
却忘了圣心难测这四个字。
皇上:你弃文从武,是想带兵打仗吧。
先祖:我真的会谢。
自从祖上开始带兵打仗,顾氏的人丁,凋零得更快了。
等我到了要出嫁的年纪,家中已无父辈替我张罗打算。
不过好在我还有个做将军的哥哥,顾风消。
我哥看上的妹夫,是沈慕之,皇帝的第十个儿子,储君的热门人选。
沈慕之这人很好,出生好,长得好,性格也好,想嫁给他的京城贵女可以从东城门排到西城门。
我本高攀不上。
可我高攀上了。
我哥去殿前碰碰运气,毕竟光凭他身上的功勋和顾家的门楣,要生拽着沈慕之娶我,根本不够看。
于是他又胡诌我七窍玲珑,通达晓世,乃沈慕之的天赐良配。
谁曾想皇帝拍板,同意了。
我哥觉得我是撞了狗屎运,可我心里清楚,皇帝能允准这桩亲事,就代表沈慕之同储君之位无缘了。
皇帝若有心要立沈慕之,不会给他安排顾家。
沈慕之也知道了自己无缘皇位。
赐婚的旨和赐封号的旨是晚几天一道下的,听说沈慕之听完,脸色煞白。
旁边的门客,还在贺喜,「恭喜贤王。」
没什么好恭喜的,不哭一顿都算他稳重了。
贤王。
贤这个字,太好,也太坏了。
好在这个字本身是好的,贤明通达。
坏在,这个字太好了。
沈慕之心里清楚,赐婚和封号,这就是给个巴掌赏个甜枣。
我是打在沈慕之脸上的巴掌。
贤王,这个看上去风光无限的名头,则是一颗阴阳怪气的甜枣。
2
给我和沈慕之赐婚的诏书下了,沈慕之却迟迟不下聘。
他不下聘,我也不能上赶着去他府上吆喝,叫他快来娶我。
所以,我和他的亲事就一直拖着。
拖的日子久了,所有人都觉得沈慕之是不想娶我。
毕竟谁也不想娶一个素未谋面的女人。
可见不见面的,对沈慕之来说,其实没那么重要。
我心思活络,知道他不想娶我,只是还想再争一争。
顾家家世不显赫,家底不丰厚,在朝中也没半点手腕,娶我对他毫无益处。
可一旦成了家,皇帝就会下旨给他封地,让他离开京城,去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一旦走了,沈慕之便真的与皇位无缘了。
所以,沈慕之只把我当成透明人。
贤王府还要夜夜烧高香,求我别祸害上他。
不过,这香没烧多久,就烧到了他自己。
皇帝老儿突然病倒了,久治不愈,匆匆拟旨,立了十三皇子沈褚为太子。
太医院应该都是沈褚的人,恐生出什么变故。
在皇帝老儿耳边吹风,说让我和沈慕之快点成亲,好冲冲喜。
这话也离谱,嫁给沈慕之算什么冲喜。
做他的后妈,才算是冲喜。
可不管怎么样,我和沈慕之这亲,还是结上了。
结上了,但没有完全结上。
成亲当天,说是冲喜,却直接给皇帝老儿冲驾崩了。
喜服都没脱,直接去奔丧。
我顾氏门庭衰落,多多少少是有点东西在的。
国不可一日无君,沈褚摇身一变,成了新帝。
贤王成了贤亲王,更加讨人嫌了。
沈褚想随便丢给沈慕之一块封地,叫他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
可是沈慕之也不傻,赖在京城,还能有一线生机,出了京,他就彻底变成个边缘人了。
沈慕之自请守皇陵,三年不归的那种。
一夜之间,我从贤王新妇成了个京城人人知晓的活寡妇。
2
嫁给沈慕之,我也是有我自己的打算的。
我知道在沈慕之这些皇亲贵子眼里,权势大过天,难有几分真心。
我也不求什么伉俪情深,无悔无怨。
我爹临终前有过交代,叫我兄妹二人,万万要给顾家留个后。
可我哥不想娶。
他说,他命薄福薄,娶了谁,谁倒了八辈子霉。
可我知道,他不是不想娶,是他想娶的人,他娶不到。
可不管怎么样,他不娶,就只能我嫁。
得嫁个聪明点机灵点,不辱门楣的,最好还没那么待见我的。
这样我可以在生下孩子后寻个由头,领着孩子,远走高飞。
沈慕之心里没我,眼里更没我,是上上成的人选。
可我还没来得及含羞带怯地和沈慕之说出那句「臣妾想和王爷有个孩子」,他就去守皇陵了。
想来真晦气。
沈慕之去守皇陵,我哥则驻京听令,闲来无事,三不五时来找我,对月饮酒,唉声叹气。
我哥喝的酒,我喝的果饮。
我自然也想喝酒。
可是贤王是去守皇陵了,不是死了。
底下还有多的是长眼睛的人的。
「万万没有想到,哥竟害你做三年活寡妇。」
「你心里当真对我有愧?」
我哥一杯接一杯,让我怀疑他是故意来清贤王府酒窖库存的。
他打了个酒嗝,「自然是有的。」
「那你娶一位嫂嫂吧。」
「那哥也不是这个意思。」
我哥喝的多了便醉了,胡乱开始叫起了姑娘的名字,而且,还有越喊越起劲的苗头。
可有些名字,是不能乱叫的。
我差人将他送回去,院里手忙脚乱好一阵子,等把人送走了,又骤然静了下来。
满空盈月瑞分明。
月是好月,院落的风却吹得人冷冷清清。
顾风消靠不住,沈慕之又成了当今圣上的眼中钉。
我有预感,我在贤王府的日子,怕不会太好过。
3
圆月十六,后宫家宴。
我到得最早,走得最晚,先拜会太皇太妃,后拜会皇太后,再来是拜会沈慕之的母亲,荣太妃。
各路皇亲也全拜会了个遍,一应礼数全作周全。
可尽管如此,沈褚还是能挑出错来。
「虽是家宴,贤王妃穿得也太素了些,若是传出去了,别人还以为是朕趁皇兄不在,苛待贤王府了。」
沈褚高高在上地数落了我好一会儿,无人替我辩白。
也是,如今在后宫,谁和贤王府扯上干系,都是晦气。
我福了一礼,「陛下容禀,今日恰是闰四月十六。」
沈褚没反应过来,「那又如何?」
我微微转向皇太后。
听到我那么说,她面上露出几分惊讶,但很快又被哀怒掩了下去。
皇太后翻了一眼沈褚,「今日,是你十七弟的忌辰。」
沈褚是她的亲儿子,十七皇子也是。
亲哥哥不记得弟弟的忌辰,还要一个外人来点,点也就算了,点还点不通。
一时,皇太后和沈褚的脸上全都有些挂不住。
我又很绿茶地替沈褚找了个台阶,显得自己乖巧可怜又大度。
「陛下政务繁忙,不记得也是情有可原的。」
这台阶,沈褚自然下不舒坦,甩过来眼刀,狠狠剜了我一眼。
我只装没看见。
坐下没多久,沈褚又开始哀叹国库空虚,民生多艰,他想多做几件实事,却又捉襟见肘,想着让大家给他捐点钱。
旁人捐多捐少都是心意,可你贤王府若是捐得少了,便是大大的不对了。
先皇生前最疼爱贤王,金石玉器,也是先送沈慕之,到了要分忧的时候,怎么你贤王府就没声响了。
沈慕之的几个弟兄都吆喝开了,你五千两,我一万两。
最后,沈褚看向我。
沈褚知道我没钱。
沈慕之大势已去,那些落井下石的门客,早就将他的现银分刮干净,另谋高就了。
我知道他知道我没钱。
他摆明了是要整我,嘴上说着要筹钱,谁掏银票都不看。
只是对着我,笑而不语。
我缓缓起身,顶着他讥讽不屑的视线。
随后,掷地有声的一句,「贤王府出十万两。」
4
沈褚笑了。
我也跟着笑了。
他笑,是觉得我吹牛皮。
贤王府的情况,他也是知道的,我怎么可能掏得出十万两白银。
我笑,自然也有我自己的打算。
宫宴无趣,沈褚恶心完我便要走了。
我也没打算久留,要走的时候,却被荣太妃留住了。
早年沈慕之颇受赏识,荣太妃母凭子贵,可如今沈慕之没落了,沈褚看他碍眼,自然也不会让他母妃在宫里,讨到什么大好。
可荣太妃也不是一般女子,被打压也不会流露出一丝柔弱,怨天尤人,相反,气节威仪,要高出旁人不少。
「抬起头来。」
我拜会过她很多次,这倒是她第一次拿正眼瞧我。
「被褐胚玉,倒也不俗。」眼下,她却赞了我一句。
「你同陛下说的那几句,没给贤王丢脸,起来吧。」
我跪在原地,并没有动。
「贤王要守陵三年,你可觉得委屈?」
我低眉顺目,话调子却起得很高,「贤王孝悌,日月可表。臣媳与有荣焉。」
荣太妃自然知道,贤王去守陵,不是因为什么孝悌忠信,或者,不全是孝悌忠信。
可她也不傻,我的所言所行,她也看懂了。
她屏退了四周宫人,亲自将我扶了起来。
我从袖中掏出一枚银针,试毒用的银针,塞到了她的手里。
这东西,她不会没有。
只不过,给了她,她才会留心。
荣太妃看着银针,微微一愣,很快,面色便有些凝重。
「贤王府,臣媳自会替贤王守住,也请太妃娘娘,守住自己。」
「是啊,为今之计,只有守住而已。」
前朝纷争动乱,女子插不上手,能替沈慕之做的,也唯有守住而已。
我守住贤王府,她守住荣太妃的威容,守住她自己的性命,沈慕之才不至于被人抓到痛脚。
荣太妃将我送她的礼还了回来,还贴了很多金叶子,说我要用到钱的地方还很多。
却被我拒绝了。
「太妃无须忧心,静观其变就好。」
5
我没走出后宫,便又有人拦了上来。
是沈褚的宠妃,位列后宫四妃之位的淑妃娘娘。
传话的人说,她想见我。
可我却不怎么想见她。
这世上多的是为自己打算的人。
为自己打算本没有错,可为自己打算就去害人。
害了人,引火烧身,害到了自己,又凑上来摆出几分柔善,惺惺作态。
倒叫人觉得恶心。
宫人引我到一处廊亭,淑妃早就候在那里,扯着帕子,泫然欲泣。
「琳琅妹妹……」
她无比亲昵,我却恭恭敬敬地福了一礼,「淑妃娘娘。」
想着我二人少时能合穿一件衬裙,合饮一杯果饮,如今的这份生分,不免令人唏嘘。
可今时今日的种种,都是她作茧自缚求来的。
「你去贤王府,过得还好吗?」
「好。」
「若有什么难处,你大可知会我,我能帮得上忙的,一定会帮的……」
「好。」
我应得快也敷衍。
她却耐着性子厚着脸皮,「你哥哥……」
我重重地将茶杯放下,敲到桌案,杯子裂开一条缝,茶水淌得到处都是。
她猛地一惊,也不敢再说下去。
「哥哥是外臣,娘娘是君妇,还请淑妃娘娘自重。」
我想着自己,和谁说话都会留几分情面,哪怕是对沈褚。
唯独如今对她,刻薄得很。
可所有的刻薄都有原因,所有的喜怒哀怨,都有原因。
恨是因为爱过,怨是因为念过。
疏离厌恶,都是因为信过,又被负过。
我要走,她跪在地上,扯着我的裙摆,不肯松手。
我撇开她,仍能听到她在后头哭得伤痛欲绝。
「我知道,你们都不会原谅我了。」
「可我和她是一样的啊。」
「我在这里,也是孤立无援的一个人啊……」
6
孤立无援,说的是处境艰难,无所依傍者。
穆秋音位列四妃,背靠沈褚,算得上什么处境艰难。
又有什么脸面,拿自己和她相提并命。
她被穆秋意害的……
我身子倚靠门柱,捂着心口,脸色发白。
贤王的亲信远东觉出我不对,「去医馆?」
我摇了摇头,推说没事。
好一会儿才压下心口处胡乱作祟的疼。
不过今日,王府应门,的确慢了些。
即便已经过了宵禁,可我终究是贤王妃,这王府的人再怎么不待见我,也不至于连门都不给我开吧。
又过了一会儿,终于有人来应了门。
原本满府巡道的侍卫,伺候的丫鬟都没了踪影,门内漆黑一片。
唯有正厅,点着几盏摇曳的烛火。
「人都跑去哪儿了?」
老管家一脸颓然地在前头领路,不愿意回话。
倒是我的陪嫁丫头秋棠开了口。
「宫里有人来传话,说贤王妃应承陛下要捐十万两。底下的人听到消息,全收拾细软跑路了,」说着说着,秋棠眼圈红了,「就连王……王妃的嫁妆好多都被他们抢去了。」
风卷残云,偌大的王府,屋里屋外,只剩一片狼籍。
平日年迈的管家要做事,只管使唤使唤下人,如今却要亲自提着扫帚,收拾残局。
「先别扫了。」
我将人全叫到了正厅,上到管家,下到厨子跑腿,只剩十个人不到。
随后,就把身上的首饰全取了下来,放到桌案上。
我好声好气地交代,要走的人,可以挑一件去。
秋棠从小就跟着我,自然不愿走。
沈慕之的侍从远东,是沈慕之特意留在京城护卫王府的亲信,自然也不会走。
剩下的跑腿,走了几个。
赶车的,又走了几个。
最后除掉秋棠远东,留下来的,拢共五个人。
都是年老体弱,即便离开,也很难再找到合适的庇身之所的。
老管家纪师傅,厨子厨娘陶师傅陶大婶,账房王先生还有一个老车夫。
看着这几个人,我笑了。
秋棠不解,远东也叉着手,用异样的眼光打量我,想来在他们眼里,此番光景,不哭已经很好了。
「王妃笑什么?」
「我在笑我其实运气很好。」
刚刚人要走光的时候,我心底就发怵。
「我做菜,真的很难吃。」
7
其实那些走掉的人,捞不着什么好。
我早看出王府要坐吃山空,所以在进王府没几天的时候,就已经差不多把一些能当掉的值钱东西,都当掉了。
东拼西凑,换了一万两银子。
这一万两银子,我托我哥找关系盘下了京城的豪华酒楼。
又把先皇赐给贤王的玉石宝器,全搬到了酒楼的高阁撑场面。
只因这高阁,我是有重要用处的。
想来底下的人急着走,也是错以为,我这是在搬空贤王府,转移资产。
我哥听说我落魄到要喝西北风,提着两壶女儿红和半只叫花鸡来找了我。
「酒楼很快就能重新开业了,虽然不能一下子掏出十万两白银,但也够你贤王府平日开销了。」
我哥光喝酒,不吃肉,我眼馋,也正要提一杯。
远东摸了摸刀。
我一脸不悦,「渴也不行吗?」
远东铁面无私,「水陶婶已经在烧了。」
远东:多喝滚水。
我:真的栓 q。
我哥想不通,我为什么要应承下十万两巨款。
要是说个五千两,一万两,即便贤王府一时半会儿拿不出,顾家其实还是能凑一凑的。
「很简单。」我笑,「因为我一分钱都没打算掏。」
说个五千两,一万两,勒一勒裤腰带,确实还能挤出来。
可然后呢。
有了这一次,还会有下一次,贤王离京不过三个月,我就将全身家当都掏出去。
那剩下的三年怎么办?
大家一起站路边喝西北风吗?
反正都是吹牛皮,自然要捡大的吹。
饶是我哥,也不免手抖,酒水淋淋漓漓撒了一地。
「你这可是欺……欺君之罪啊。」
我不回,有些话,有些道理,也不是一句话两句话能说清楚的。
「罢了,谁叫是我害了你,」顾风消扯下大鸡腿递给我,一派豪言壮语,「大不了就满门覆灭!我兄妹一起去黄泉挨爹娘骂好了!」
我啃鸡腿,顾风消喝酒。
远东杵在一边听着。
平时我们说了什么做了什么,王府发生了什么,他都得记下来,七日一次汇总,跑去说给贤王听。
不过,今天晚上,他得额外多加一趟班。
因为光凭他没有办法判断,我应承下十万两,是不是闯下大祸。
事出紧急,他得连夜报去给贤王评判。
他走后,四下便无了人。
顾风消喝得多了,又开始红着眼睛胡言乱语。
「淑妃娘娘在宫里……还,还好吗?」
「你见着她了,对不对?」
「秋浓问起过我,对不对?」
我不言,也不语,捏着拳头攒着恨。
他叫她秋浓。
他什么都不知道,我怨他又有什么用。
忍了很久,最后也只是徒劳地卸了力,叹出一口长气。
「她的事情,你不要和我打听。」
我起身回屋,「宫里那人,便是死了,都同我没有干系。」
「琳琅!」
8
醉仙楼修整完工,开业了。
我毕竟还是个女子,又顶着贤王妃的身份,不方便抛头露面。
开业前,我给达官贵人送上邀帖,眼下人来了,总得有人招待。
我便叫账房王先生去一趟,顺便替我招呼下客人。
王先生入了夜才回来,脸色不太好。
一双提笔记账的手,哆哆嗦嗦。
「高……高阁做的营生,若是传出去了,可是要掉脑袋的。」
我细细地翻看着他拿回来的账本。
他将每一笔流水收入都记得很清楚,也听了我的话,凡是进出高阁的显贵,都记下名字画下押。
「有这账簿,便传不出去。」
我笑着眯了眯眼,「难不成,王先生会传出去吗?」
「小的……」账房连忙跪了下去,单薄的身子抖如筛糠,「小的自然不敢。」
「这单单一日的营收流水便有三千两,你也都瞧见看见了。」我拍了拍王账房的肩,「这些钱,我一个人花不完。」
「小……小的明白,高阁的营生,小的会烂在肚子里。」
王账房走后,我便将账本锁进了柜子。
论说京城最做不得的营生,便是赌坊。
本朝律法头一条,凡民间私设赌坊者,斩立决。
可最不让做的,也是来钱最快的。
我要开赌坊,要开到大隐隐于市,要开到沈褚眼皮子底下。
至于杀头。
难道沈慕之蛰伏三年,窜上谋逆,就不会被杀头了吗?
杀不杀头,往后再说。
眼下能活着,才是最要紧的。
9
酒楼挣了些银子,我便又招了些人马。
这些人,倒也不是来伺候我的。
就是拿上银子,跟着远东,跑到旱涝灾最严重的地方,施衣布粥。
十万两,我既然不打算给沈褚,总得做些什么事情,堵住他的嘴。
他为民生愁苦,我便替他好好分分忧。
只不过,施衣布粥,挖渠泄洪,这些大善事都是以贤王府的名号做的。
秋棠说我多多少少是有些缺德。
我则觉得,这样挺好,他视贤王和我为眼中钉,我若对他百依百顺,倒显得矫情。
总不可能一直让他把我当成软柿子捏。
一日,远东出门回来,正巧抓到我潜进书房,翻看沈慕之的书稿。
远东抽出刀,顶在我颈间,面容肃杀,「看了多少?」
「户部陈康青,南尤民,允文韬,兵部文三省,廖成俊,巡防营……」
我有过目不忘的本领,那些看到的名字,自然也全记下了,随意报了几个,远东就打断了我。
「贤王不许王妃进书房,规矩,属下早在王妃进府时说过。」
「他不信我,自然如此。」冷锋胁身,我一妇人,终究是有些虚的,往后退一步好错开些距离,「你也不信我吗?」
远东陷入沉默,好一会儿,才收刀入鞘。
「王妃为贤王立威树信,属下信你。」
我刚松一口气,走出几步,远东一个手刀劈在我的后肩。
「只不过,属下说的不作数。」
10
我醒过来的时候,远东已经领完了罚。
五十杀威棍,打得他脸色寥白,可沈慕之没许他歇下,又活生生地跪了一个多时辰,等着我转醒。
「属下以上犯上罪该万死,请王妃责罚。」
我拍了拍胀痛的头,好一会儿,意识到了什么。
沈慕之……回来了?
他一身玄衣,长身如玉地站在榻边,听见我发出的动静,不紧不慢地转了过来。
我原以为皮肉骨相,众生都差不多的。
可每次一见沈慕之,又觉得上天对他过分偏爱了些。
沈慕之容貌清俊,凤眸微梢,眉眼之间透着股凛冽,哪怕他刻意收敛,也掩不住那一寸眸里映出的霜刃寒光。
这样的人,即便你将他丢去皇陵这等湿冷晦暗之地,即便你百般打压,万般折辱,他也不会向谁低头。
可过刚易折,这样的人太难掌控。
这大抵,也是先帝最后没有立他的缘故吧。
沈慕之口吻淡淡,「王妃没听到。」
远东伤得很重,伏在地上,牙关都在打颤,却还是硬着头皮,忍着痛,重复了一遍。
「请王妃责罚。」
「既然王爷已经罚过你了,想必你也记住了。下去治伤,莫要落下病根。」
远东一滞,看着我,眼里透着不可置信的动容。
沈慕之闻言,也摇了摇头。
11
我同沈慕之第一次见,是大婚之夜。
红烛暖帐,他挑开我的盖头,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嫁给本王,怕是要委屈你。」
我倒有些庆幸,他能认清自己的形势,不至于说出『女人,本王你高攀不起』这种蠢话。
不然我可能会连夜逃走。
我说,「你该夸我好看。」
「什么?」
「凤冠霞帔,女子一生都只有一次,」我卸下凤冠,低眉敛目地浅笑,「你该夸我好看。然后我便会说,王爷这般说,臣妾心里欢喜。」
沈慕之望着我,眼神晦暗不明,似是口干,抿了抿唇。
我原本觉得差不多是时候,找机会说那句『臣妾想同王爷有个孩子。』
然后熄灯上床,万事大吉。
结果,宫中传来急讯,沈慕之只匆匆留下一句,「等着本王。」
便再没有回来。
再见的第二面,竟等到了如今。
我打量了四周,屋房简陋,应当不是王府。
外头传来风声虫鸣,应该是在山里,不会是在皇陵,也应当不是京城。
「宜山。」沈慕之解释,「此处离皇陵不远,山地隐蔽,可以一叙。」
沈慕之蹙着眉,有些不悦,「远东打晕你,以下犯上,你不该轻饶他。」
「臣妾和王爷之中,他怕一个就好了。」我笑,伸手点了点他皱褶的眉心,「王爷要一直这样对臣妾说教吗?」
他一惊,随后便舒开了眉,耳尖便染上了薄粉。
他见我这般嚣张,却无奈我何,只将我一把揽到了怀里,故意冷着声,「这世上,怕不会有第二个人,敢像你一般胆大妄为。」
他知晓我在沈褚面前夸下海口,也知道我开了酒楼,用赚的银子替他树立威信,自然,也清楚我偷偷潜入他的书房,翻看他的书稿。
其中记载了过去沈褚的一些势力,涉及党争政务。
所以,远东才会如此紧张。
可沈慕之清楚,我不会做不利于他的事情。
如果我真是贪生怕死虚与委蛇之人,早在新婚当夜,我就不会留下。
「知道得多,对你未必是件好事。」
「臣妾想与王爷同舟共济,便不想让自己做个什么都不清楚的痴傻之人。」我缩在沈慕之的怀里,能听到他强而有力的心跳。
他听到那话,只将我环得更紧。
「不过,远东倒真的什么都和你说。」
「留他在你身边,原就只是为了护卫你,他倒有些草木皆兵……」
沈慕之将锅全推到远东身上,说得好像不是他自己想听一样。
「如此想来,王爷对臣妾,应当是欢喜至极了,才样样都要报备,句句都要传到……」
沈慕之却嘴硬,「本……本王驻守皇陵,闲来无趣,听听罢了。」
「既如此,王爷有没有听到那一句?」
沈慕之一脸疑惑。
「臣妾想与王爷有个……」
有个孩子。
可沈慕之早就预感到我要说什么,指节轻轻地敲击在我的唇上。
「顾琳琅,你还知不知羞。」
12
我有感觉,沈慕之很喜欢我。
我问他讨要了腰牌,他也没有多问,愿意给我。
临走了,还嘱咐我,「若出了事,不用顾及贤王府,首先保全自己。」
无论这话有几分真心,听着顺耳便也是好的。
归程路上,我叫车夫转辙去了趟西山永平庵。
永平庵是御用庵堂,原本只有皇家子嗣可以入内,近几年倒管的松了,只认腰牌,不太认人。
我想着我对沈慕之究竟有几分真心,有几分是故意讨他欢喜,想到最后,却不免有些愧疚。我想活下去,想为顾家留下香火,想救出我想救的人,然后岁月安平,云淡风轻。
如今,我是贤王妃,只能和他坐在一条船上。
可必要时候,我的确可以割舍掉贤王府,割舍掉他。
毫不顾忌的。
为求心安,我在前堂多拜了几遍菩萨,才绕到了后院。
等了很久,有人叫了我名字,「琳琅。」
若是先帝在世,旁人见着她,都得叫一声夕贵人。
可在我眼里,她不是前朝最后一位宫妃,不是什么夕贵人,更不是法号了忘的尼姑子。
她永远都是穆春浓,是差点就成了我嫂嫂的穆春浓。
是皎如月霜,明似曦光的穆春浓,而不是宫里的那个冒牌货。
穆春浓将我请进庵里,明明是笑着的,眼圈却红了,「我二人,也有许多年没见了」
我向来镇定,时下却泪眼婆娑。
她今年也不过二十三,正该是云鬓花颜的年纪。
便要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只因先帝驾崩时,她位分不够,不能留在宫中,就被打发到这永平庵里,削发为尼。
我牵着她,一本正经,「我带你走,好不好?」
她笑,「你还似从前,总说傻话。」
13
早前。
早在我还不认识什么沈褚,沈慕之之前。
父兄出征,家里冷清,顾风消写信递去穆家,邀穆家阿姊穆春浓时常来做客。
穆春浓救过我哥的性命,我哥也总和我提,她如何如何温柔,如何如何好,叫我当她是未来嫂嫂。
可穆春浓毕竟女儿家,脸皮薄,不好意思来。
倒是她妹妹穆春意时常来玩。
母亲早逝,我鲜有玩伴,一来二去,我和穆春意倒成了最要好的朋友。
穆春意总开玩笑说,「我和你玩得最好,要不等你哥回来,我给你当嫂嫂吧。」
那时,我只以为,那是一句玩笑话。
再后来,便到了我的生辰,我千邀万请,终于得见了穆春浓。
穆春浓不仅是好看,而且是出尘绝世的那种好看。
一弯素钗挽青丝,云罗似纱笼烟雪。
是不用打扮浑身上下都透着仙气的温柔女子。
若说穆春意是明艳多情的春桃,穆春浓便像是开在水泽之地的木兰,温柔易碎。
穆春浓和我说,其实我哥没有见过她的样貌,只是因为她救了他,就三不五时给她递信。
「他那时伤了眼睛……」不知想到什么,穆春浓香腮酡红,「他……很憨,只知道写信,不知道来见我一面。」
其实,她倒有些冤枉他了。
我哥的眼睛好了没多久,西北战事告急,我哥只能随父远征。
她能三不五时收到他的信,也是因为他眼疾初愈时,就通宵达旦地写了好几十封,托我隔一段时间就递一封出去,别叫她担心。
自我生辰后,穆春浓时常来看我,却从不空手来,
有时是几个甜橘,有时是自己做的蜜糕,拿一个竹编的小盒装着,掀开包着的巾帕,还是热气腾腾的。
我喜欢把头枕靠在她的膝上,一面嚼着她带来的蜜糕。
即便糕屑落到她的裙上,她也不恼,柳眉浅弯,为我念书。
杀伐的兵法谋计,从她口中绕了一圈,都变得分外温柔。
那时,穆春浓好像一道温暖柔和的春风,吹进冷落空寂的顾府,能使贫瘠生出颜色,能使冰雪顷刻消融。
她会和我说起哥哥,说起他时,她一低眉,眼里泻出几分愁,「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欢喜我的容貌?」
自然会欢喜,他高攀得太多了。
我叫她下月再来,我约个画师上门画像,递给我哥。
可后来画像画好了,穆春意却动了心思。
她将我寄给我哥的画换成了她自己的画像,反将穆春浓的画像,递到了宫中的宦官手上。
先帝见着穆春浓的画像,想起了故去的王皇后,竟要她月内应诏入宫。
东窗事发,穆春意跪在地上,求着我,求着穆春浓,成全她。
我破口咒骂,「成全你,那春浓姐要怎么办!你何其怨毒!你可知先帝大姐姐五十岁……」
「我对风消哥哥是真心的,姐姐,琳琅,你们就成全我吧,若不能嫁给他,我情愿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