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倩刚接到母亲的电话,说表哥蘅刚下周末结婚务必提前一天回家,并特意吩咐雨倩打扮仔细围上那条金碧色驼绒绣荷围巾。雨倩心里嘟囔,眼角皱了一下。嘴上却笑意满满地答复母亲,电话这边她一个劲儿地点头,身子似乎都要拱成作揖的样子。
电话刚挂,雨倩深闭着眼仰头长吸空气,手顺着抽屉下滑,在第二层粉色毛织手袋里取出烟盒,手重重抖个不停,直到一根烟跳出来。第一口烟她是往下吞的,皱着眉用力闭着眼,干咽了口口沫,直到那口烟雾嘭嘭地出口,她呛了一下。天花板是由方格子的木条规整铺平的,天顶高扩,散了的烟雾似是迷路,静静地消失。大伯父三年前特地从日本置办的六边黄铜吊灯晕着屋外的光亮,金灿灿,成了这座老房子最显眼的奢侈物件。
屋外天色是这几日最平常见的,密云压着天,风跟着也阴沉起来,急乎乎地吹,刺着万物,院里的香椿树干裂成一个皱巴巴的残年老人。雨倩一口一口地吸烟,闭着眼,偶尔睁眼便看见金色的六边黄铜吊灯。英儿鼻子灵,从厢房跑出来,还没进屋就喊开了,“小姐,沈太太去韩家的满月席子好些会了,一阵就回家呀,回家呀。”雨倩知道大伯母最恨得她这一口,天天烦腻大伯父这个烟鬼,动不动开口大骂,那时候眼睛却常常斜着雨倩。英儿和她谈得来,嘴里喏了一声,就把烟头用力摁灭在白釉荷花缸里。倒像是一瞬间没了什么滋味,雨倩突然噗嗤一声冷笑,朝正在开窗的英儿道,“菲娜端午那时候才同世才那男人拜的天地,这会满月席子都办了,呵,真没留神菲娜那个妖精这么能行,顶是气死了前头两房,哟,是男孩女孩?”“女孩,老天算是留了心,大太太服侍韩世才快十年没留个一儿半女,还天天受莲香个欺辱,就仗着个儿子架势都快上到韩老太太头上去了,哎,可怜那苦命的女人。”英儿道完这句就出屋取暖壶去了。雨倩这才回了神,刚才出口太厉气,似是被一种力量灌了迷药,但反而痛快。雨倩想到这里心情顺了许多,转而一想到菲娜,她心里又奇怪地吱吱起来,以前大不了嫌她庸俗些,如今和那么个男人结婚还很快就生了孩子,她越发心里膈应,像仇敌似的想着那个狰狞的女人。
不一会沈太太回来了,由于身体太肥壮整个裘皮大衣显得圆滚滚,一串泰国宝象珠子陷进了大衣毛边里,脸红了油腻的脸颊,细眉挑得很高,眼皮垂着盖住了精细的眼睛。她今天有掩不住的高兴,刚进院门一看见吴妈就不住地道韩世才得了运,金银铃铛锁一堆一堆收,裹孩子的方角锦缎被里塞满了钱。吴妈猜得出沈太太的心思,急忙道,“咱们逸鸿下月从日本回来,保不准也带着胖孙子哟”。两人尖细的笑声不断传进屋内雨倩的耳朵里,她心里难掩烦厌,取出烟盒直接点燃了火。在曼倩看来大伯伯这家子都是泡在钱里的,她自然不愿同他们多讲,平日里话少的可怜,只和英儿能顺顺地说话,父亲前年病故,那时雨倩已被女子大学录取,有人劝雨倩别念书了,找个富足人家赶紧先订个婚约,将来母亲也好有个托付。母亲连着哭了好几个日夜,全家都无望时候收到了上海大伯伯的信,信中简略说接雨倩来这边住,离学校近,学费及生活支出全由他出。原来大伯伯是看重了大学生的头衔,雨倩算得他们大家里第一个女大学生,三弟病故,这几年雨倩由他照顾,不仅是圆了人情,更是让他这舍宇添些新鲜的文化气概,对外生意讲来家女正在读大学,多有体面。当时雨倩哭闹着不来,被母亲活活打了几顿,后来,雨倩去了大伯伯家,很快学会了吸烟。
沈太太刚踏进屋里就被一股浓烟呛得咳嗽起来,立即痛骂道:“死不了的烟鬼”,当她看清是雨倩时那股气焰更高了,“英儿,改明儿摔了那抽屉,烟可没瞎了眼”,话没道完,枢巷口钟太太进了院,叫沈太太去家里打牌,真巧这火没地散,沈太太应了一声,身子一扭疾步出了屋。
雨倩忽然鼻子就酸了,泪水答答落出来,她坐在竹子椅上,仰头望着黄铜吊灯,那灯罩两面依旧金光,透过眼泪的金色被缓缓晕开,和天花板一起模糊了。她摁灭了烟头,把最后一口烟雾吐在了左手腕翠墨色龙纹石珠子上。这串珠子是她来上海的前夜表哥送给她的,当时她满是欢欣,透过灯光看它的纹路。那珠子真是有灵气,珠身圆滚,满是翠绿,里头墨色的裂纹狂烈地撕张,快要爆开一样。雨倩记得表哥当时看她的眼神,温柔直直扑进她心里,她从没那么痛快过。那年南京夏日的晚上闷热难解,处处腻了一层潮湿的膜,月亮敞亮时候让人也静不下来心,遣不了的躁在白天,在黑夜。唯独是那晚,雨倩前所未有的清凉,她抱了蘅刚,轻柔地唤他的名字,心里禁忌久了的情感终于在那个夜,哧哧地散开。
现在她痴了,看那墨色纹路似乎在滴血,她用沾了泪水的手轻轻抚摸它,表哥半年前还来上海特意看她,他抱住雨倩时多了份客气,两人身子还没完全紧贴他就松了手,笑道“行了行了”。雨倩心里怔了一下,玩笑地地睁大眼睛,“怎么,嫌我胖了你不愿抱了?”,道完一股脑地钻进蘅刚怀里,双手在他背后合着,身子紧紧贴着他。他那次来没有多少话,目光也漫漫游离,雨倩是感觉得到的,断断续续哭了一个月,吸烟也猛了起来。两人没有再通过信,电话也没再有通过,直到雨倩母亲来了这个电话。
菲娜过去同雨倩要好过一段时间。那会雨倩信菲娜,在异乡的地儿难得出现这么个同她性格相投的人,两人嬉笑着说将来的夫婿要是自己最中意的,而且不做小只要唯一。菲娜比雨倩生得婉转些,性格上没那么直烈,家境也远不及雨倩。她那会做学校的服务生,爱笑,惹得不少男青年都暗暗写信给她,不知道信的内容是含蓄高深的还是直白露骨的,只知道不久以后她就消失了,传言说和一个有了家室的年轻男人跑远了,至此和雨倩没再联系。前几个月雨倩同沈太太去参加韩世才的婚礼,她这才看见了她。韩世才那男人生得低矮肥胖,眉心的黑痣和竖立的皱痕叫雨倩很不舒服。他前几年做皮革生意发了家,阔了不少,耐到这会才娶三房,没人知道。雨倩对姨太太本身恶透了,本来就没好脸色,加上以前对菲娜付过真心,如今看来一片感情又跌进了深谷,可恶得很。
雨倩缓缓站起,离开了这间屋。外边的天色虽蒙顿些,却比深屋里明亮了许多。她拐弯走进自己的房内,从红木柜子里取出很多衣服,红粉的紫的,绸缎的织布的。终于在柜子最下面取出了那条金碧色驼绒绣荷围巾。她轻轻地抚平它,仔细地捧起闻了一下,眼泪又潺潺地下来了。天似乎一下子黑了,雨倩的哭声奔涌出来。英儿赶忙跑过来,问了一些话,雨倩已经听不清了。
院里的香椿树在夏天是繁茂深翠的,它挺拔,枝干冒过了二层屋顶。夏天的风来它簌簌地响,叶子轻柔摆动,化解了难捱的烦闷。雨倩不快乐的时候就站在香椿树下,对着树杆像对着她的爱人,自言自语,引得她自己发笑,偶尔抬头看天,看舒云飘过。那是她最自在的快乐方式。这个冬天快闷坏了,树落光了叶子,枝干露天显露,赤裸裸一片。呵,幻想早已过了夏,被寒冷砸得粉碎。她想这就是悲剧,就像烟抽到兴处突然燃尽。
她把金碧色驼绒绣荷围巾围了起来,心里像黄铜吊灯的其他四个面那么黑,似乎再也看不见天日,无法金灿灿起来。英儿以前说过雨倩围着它最是好看,就是只见得她围过一次,英儿不知道围巾是哪来的,雨倩打算永远不告诉她,也不打算告诉任何人。
本文原名《结婚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