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媒盛行时,她是我的一个编辑。人美,声音动听,有才华,身边围了诸多如我一般的写作者。经她指点的文,见之于刊物,赢得如潮好评之外,还能获得一笔高价稿费,可谓“名利双收”。
那时候,我觉得她即使不称“王”,也是名副其实的“郡王”——统领小片江山,文字国里,调兵遣将,指挥千军万马,追随者万千,追捧者无数。
后来,我就不知道她去哪儿了,只在最初的年头听说“她的国”坍塌,她重新开辟了新的疆土,建立了一个小小的文化工作室。但并无起色。
时光如此匆匆,改朝换代,瞬间千年。再相见,她已是两个孩子的妈。当年的风华绝代已让位于柴米油盐,当年的满腹锦绣已让位于“正面管教”,当年的高不可攀也被“给母亲买东西时要看丈夫的脸色”替代。
她的丈夫应算是事业有成。也因此,他需要常年奔波在外,留下一双儿女给她抚育照料。费心操劳,近十年的主妇生涯,内心的原野看似荒芜,却从未停止过萌动。
一双儿女养育得出色,她在“正面管教”的领域里也算学有所成。埋在原野下面的种子也终于拱出了嫩芽。
她开了公众号,让自己的才华有所安放,让自己的颓靡有所鞭笞。
所谓的红利期已然过去,她的公众号就有如树林里的一棵小草,被众多高耸云端的大树掩盖得似乎暗无天日。
但她仍然坚持写。两三天一篇,从未间断,质量高者颇多。这期间的毅力非常人能知。忙完孩子,夜深人静,洗净双手,敲打文字——这是一场属于自己的灵魂的舞蹈,纵然年华易逝,红颜已逐渐衰老。
我有时候不免感叹,如果她能早点开始这场舞蹈,也许她现在也已 “功成名就”或者“大红大紫”了。朋友圈里,很多才华相当的人因为开始得早,又一路坚持,都做出了自己的风格,拥有了固定的并且持续增长的读者群。她们的梦想照进了现实,不仅让灵魂舞出光芒和清香,更让身体得到了比较尊贵的安放。
而她仍然在感叹“经济独立”。她在文里说,鸡飞狗跳的生活里还能坚持文字的理想,是因为有了妈妈的帮助。年迈的妈妈不辞辛劳,任劳任怨。为了感谢妈妈,她陪妈妈逛商场,想给妈妈买身衣裳。妈妈总是偷偷地翻看吊牌,觉得贵的试也不肯试。有一次,她看到一身衣服觉得妈妈穿肯定好,妈妈的眼里也露出喜欢之意。她鼓励妈妈试,告诉妈妈不要在乎价钱。可妈妈仍然是快速地翻看了一下吊牌说:“一千多块呢,孩子,你又不工作,不挣钱,还是别买了。”
此事在她的心里激起了千层浪。回来之后想了好多天,然后开了一家零售小店。
我知道,她也想做个纯粹的人,一个坚持理想的人,一个不为稻粱谋的人。但她更想做个经济独立的人。在“月亮”不可得之时,不如低下头来拾起身边的“六便士”。毕竟如高更那般抛家弃子听从内心的呼唤、追求生命之光的太少太少。寻常人等,要想生活,必先活着。
感谢互联网+时代,让“六便士”随处可见,四处开花。只要你肯低下头来,就总会小有收获。
自此,她每天都要发一些产品的信息。我们很多人支持她,毕竟东西不错。当然我知道,这要耗掉她不少时间。深层里讲,这要耗掉她内心里一些叫做情怀的东西。至少,让柔情的那块角落磨砺得更为粗糙和健壮。
她没有放弃,写作劲头更甚,由此前的两三天一篇发展到每天一篇,并且每每有出手非凡的大篇章见诸于世。她自诩一手“掌柜”,一手“写字的”。
我懂得这里头的艰辛。不仅仅是时间和精力的折磨,更是心灵两面的拉锯和调适。角色的转换自如,很多时候并不那么容易。文字需要灵性和清高,商家需要圆滑和臣服,对大多数人来说,这两者只能是相互碰撞和彼此削弱。
因此,面对她的文字时我总有莫名的心疼。
其实不仅是面对她心疼,面对很多还有理想的人、还在坚持的人,还在奋力绽放精神之花却又为物质所困的人,我都会心疼。那时候,我恨不能拥有一个商业帝国,然后把他们全都包养起来。
我愿意让他们做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春风十里的人,一个让自身发光然后用光亮温暖别人的人。
所以,我读到用心写出来的文,总会慷慨的赞赏——充满铜臭味的金钱用对了地方,那就是高尚的。因为再高尚的人,也得低俗的吃喝拉撒。他们需要钱。换句话说,不那么纯粹的钱,却可以让纯粹的人变得更纯粹。
所以,得知我喜欢的作家颈椎病肩周炎,我会放在心里。我给她寄去对颈椎和肩周有好处的泰国乳胶枕。我早起在灯光下为她手写书信。那一刻,有一种超越物质的东西在我的心底流淌。我懂得,这世间,有些人,注定不应为物质所忧。
他们静静的存在就是光,他们口中吐出的一字一句,他们的一举一动都是亮,是暖,有些甚至穿越人类,跨越百年。
就像马克思,如果没有恩格斯的大力资助,就没有伟大的《资本论》;就像居里夫妇,如果花太多的精力在生活质量的提升上,那就发现不了放射出美丽蓝光的镭;就像梵高,如果选择过寻常日子,他可以优渥地活着,而不至于被人称为疯子,但是也就没了举世闻名的《星夜》和《向日葵》……
多年前看过一部激励人心的电视剧《大秦帝国》,里面塑造了一个堪称伟大的英雄人物商鞅。他有理想有抱负有想法有思路,他公正公平相信正义和法治,他不忘初心、励精图治、革故鼎新,引领着秦国披荆斩棘、筚路蓝缕、由弱而强。他最终死得惨烈,但他名垂青史。
而与此同时打动我的是另一个角色,商鞅身边那个默默的女性:白雪。她有美貌,有柔情,有胸怀。她爱商鞅,更爱商鞅的政治理想。她拥有父亲传承下来的巨大的商业帝国,也就是说,她拥有财富和财富能够带来的一切能力,比如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所以,她可以为他千金散尽,更可以为他牺牲性命。有人说这就是知己知音。
人生千载难逢是知音。真正的知音却恰恰是那个愿意包养了你的人。包养你的思想,你的情怀,你的理想,然后让你只顾发光。
白雪这个人物诚然是虚构,但真实的是,“衣食无忧”的商鞅才能竭尽全力投入到政治理想的实践中去。
穿越到现当代。
音乐家蒋英放下自己高贵的理想,俯下身段,“洗手作羹汤”,全力支持钱学森,才有了“中国导弹之父”、“中国航天之父”、“中国自动化控制之父”、“两弹一星功勋”。
林徽因在李庄曾感叹过家务繁琐,但依然放下自己诸多崭露头角的领域,比如戏剧、小说、舞美……潜心钻入建筑事业,与丈夫梁思成携手徒步丈量祖国山河。
导演李安成名以前,在家赋闲,他一门心思阅读、看片、写剧本,各项开销靠的是还在读博士的妻子林惠嘉。后来,才有了《卧虎藏龙》、《断背山》、《少年派的奇幻漂流》。
另一位导演吴京,多少年默默无闻的演员生涯,只为了那一日的理想开花。耗资一次次,总那么不受待见,也算是尝尽酸甜苦辣与人情冷暖,直到《战狼2》,一举成名天下知。
这部电影,上映36天即突破55亿的票房,不仅打破中国内地市场票房纪录、全球单一市场单片票房纪录,还成为首部进入全球TOP100票房影片榜的亚洲电影。吴京凭借该片获得东京电影节中国电影周金鹤奖的最佳导演、最佳影片、最佳男主角。
这一切皆因背后那个女人的成全。是她在最艰难的时刻卖掉一家人居住的别墅,柔情似水又豪气万丈地说:“如果你的梦想不能实现,我们住那么好的房子,也会一生遗憾,电影赔了我养你。”
……
这些个成功的男人,靠的便是妻子那温软如玉的“包养”。
这种“包养”,不仅仅是物质上的“衣食无忧”,更是精神上的契合认同。
这种“包养”,其实是最大的支持,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最高赞美。
多年后的韩寒同学,也做了一件如此雅致又高尚的事。他创办了一家刊物叫做《独唱团》。在八年前,他的稿费标准设置如下:
普通文章1块钱一个字,封面推荐的原创文章2块钱一个字;第一个举报抄袭的读者,每举报一个字0.5元(成篇文章按字数计算);普通内插照片,1000元/张,封面或者重要照片2000-5000元/张。
八年前,普遍的稿费标准是千字一两百元。
于是,这件事在文艺界炸开了锅。有期待的,有支持的,有坐等看笑话的。
韩寒作为主编,在创刊时说,没有独立的人格就没有独立文格。中国供稿者的稿费普遍异常的低,是中国产生大量文化垃圾的原因。
五个月后,《独唱团》宣布解散。其主编马一木在宣布刊物中止、团队解散时颇有情怀、也颇为伤感地说:
岁月长,衣衫薄,同学们,就此别过,我爱你们。
看来,情怀的背后,往往是那不为人知的艰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