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耳根之于贵州人,大概类似豆汁之于北京人,奶豆腐之于内蒙人,都属于外地人看起来莫名其妙,但本地人却奉为珍馐的食物。贵州是全国折耳根消耗量最大的省份,可见一斑。从消耗的角度来看,又大概类似于南京的鸭子。
都说食物是汝之蜜糖,彼之砒霜。到了这种争议很大的食物,大多其实可以说是本地人之蜜糖,外地人之砒霜。
当外地人对折耳根嗤之以鼻、说吃起来有“肥皂水味”的时候,大多数贵州人心里大概都会想:“你们懂个卵。”
是啊,我们奉若掌上明珠、全网安利应援的小宝贝凭什么要因为你不喜欢就被你无脑黑啊?!
每个地方的人都会对家乡的食物,有这种护崽心切的情愫。
就好像重庆人在外地看到被改良的、辣度微弱的重庆火锅,会摇摇头:“这不是我的重庆火锅,这种重庆火锅是没有灵魂的。”
是啊,一方水土养一方胃,重庆人其实自己也晓得,重庆火锅的魂怎么可能会跑到外地呢?就像一个人的魂不可能钻进另一个身体里一样。自己的崽当然要像自己才行啊,像了外人那还了得?
能同时被这么多人喜爱和讨厌,折耳根,当然是个有趣的食物。那么,它本质上,到底是怎样的食物呢?
人是有人格的,但你可能不知道,其实菜也有菜格。
前面说本地人为本地菜应援,那拿偶像作比方吧。
比如大白菜,像吴宣仪或者杨超越,人畜无害、恰到好处、南北皆宜,大家都很喜欢啊!
而折耳根是谁呢?折耳根是yamy。
喜欢的人的特别喜欢,讨厌的人特别讨厌。
有时候被人讨厌未必是坏事,被人讨厌,意味着这个人有棱角有起伏有张力,意味着他身上有和主流出现偏差的地方。归根结底,被人讨厌,也许就说明了特别。
北方人闻到就想吐,贵州人能白嘴吃到饱。这本身就是一种诡异的魅力了吧?!
大白菜的菜格,是乖巧,炒、蒸、煮、烫火锅好像都可以。甘心做配角也不影响偶尔有高光时刻。喜欢的人觉得真好吃,甜美。
就算讨厌的人再讨厌,也只能说它一般般——大白菜实在挑不出什么毛病啊!
唯一听过说大白菜不好的论调是因为上面有虫洞,但这根本不是人家大白菜的错啊!美好到虫子都垂涎也是罪过吗?和红颜祸水这种说法一样荒谬。
但对大白菜,你又好像说不出什么记忆点。它太好了,好到有点普通了。就好像说蔬菜,假如你第一反应是大白菜,别人会说你没创意。
但你要是说折耳根呢?
折耳根的菜格,其实有点复杂,我一个个说,如果和大白菜对照的话,那应该是叛逆。
植物学把它归类为腥臭草本,但喜欢的人说它香得不得了,在香与臭,美食与嚼蜡间不断转换,没有固定标签,拒绝被定义,充满矛盾和可能性,这是一种叛逆。
叛逆到甚至微微有毒,吃多了会得肾病。但这就是叛逆的可爱之处啊:“你想要我,就得付出代价。”吃多了有害,又让嗜好者上瘾,这么看来,吃折耳根不就是吸烟嘛?所以戒烟吧,不如多吃点折耳根。也一样很有个性,很朋克。
折耳根是年轻人的食物!
折耳根最好吃的吃法,大概是凉拌。最好的折耳根,是刚刚挖出的野生的,带着泥土气的,加入酱油、醋、蒜泥、姜末、花椒面、辣椒甚至白糖,拌拌就吃吧。
要知道,没有多少菜是经得起凉拌的,烹调菜是对菜化妆,凉拌是素颜。
折耳根不稀罕用温度来装扮自己。
摘下来就吃,拒绝用文明之火杀死生命力。
这真是顶天的叛逆了!
而看看白菜,要从青青翠翠炖到软烂才好吃,这就是区别了。
折耳根虽然叛逆,但有时也愿意充当重要的配角。
比如,我妈煮面条,会铺一层凉拌折耳根。我有个朋友,吃馒头或者米饭,会用折耳根下饭。夏天的凯里,卖凉粉的小贩大多也会老老实实码上折耳根待客——没有酱油和醋可以,可没有折耳根?那算什么呢?
凯里的大街小巷,会有卖烤豆腐的人把豆腐在铁架上用炭火滋滋烤熟了,划个小口,趁热气塞进折耳根、花椒、木姜子、辣椒水。微焦的豆皮里是软嫩丰满的豆腐肉,此时豆腐肉早已被辣椒水账得鼓鼓的了。你的眼睛驱使你的嘴分泌口水。因为作为贵州人,我猜你看到这种辣就相当于你吃到了。想象力也是一张嘴。
慢点吃,别烫到了。
你问我,为什么吃这些东西要配折耳根啊?!
因为折耳根有这些食物没有的特质,有时候我们会因为折耳根腥这个最大的特点而忽略它的其他特质。
比如脆。
没错,你发现没有,面条、粉、豆腐、馒头都是软的。人一直吃糖,舌头会审美疲劳,而人一直吃软绵绵的东西,牙齿也是会疲劳的。折耳根这个大救星,是来中和口感的。想想,为什么汉堡要在酥脆的炸鸡上盖香软的面包呢?就好像丝娃娃为什么要在软糯的面皮里包折耳根呢?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折耳根的脆和豆芽的脆还不一样。因为都是根茎状,用豆芽打比方好了。豆芽的脆是小奶狗般的脆,温和,细腻,清爽利落。折耳根是小狼狗,需要你的牙用力切断它的骨骼,研磨,与此同时,它还会释放涩汁刺激你的味蕾。嚼得久了会柴,你要在那股异香消散、折耳根成为普通的草之前,快速吞入肚里——折耳根太难伺候了!你以为是你在吃折耳根,其实是它在侵犯你呢!你甚至还要说爽。
你就是拿它没办法,我们实在是太爱折耳根了!
《邪不压正》里说:“为了这口醋,才包的这顿饺子。”
一样,搞不好就是为了这把折耳根,才下的这碗粉,谁是配角还另说呢!
看来叛逆的傲骨还在。
其实想想,折耳根这么桀骜的食物,也有服软的时候。比如炒腊肉。一般来讲,折耳根在里面起的是提鲜的作用,它特有的鲜甜和腥涩刚好可以解除肥腻和重盐腊肉带来的咸齁。因为热度,让它变得绵软。但就我本人而言,这种吃法是没有灵魂的,强把野马作家畜,折耳根还是要凉拌才行。应当一桌人围着一个大红塑料盆(或者不锈钢盆),你一筷子,我一筷子。“刷刷刷刷”地大嚼,鲜甜酸爽,脆嫩弹牙,当浮一大白!
折耳根这东西,野蛮生长,粗犷而且侵略性强,它其实象征了贵州的原生态和生命力。这是折耳根的另一个菜格。
其实之前叛逆那里我都说得很明白了,但还是延伸一下吧。
折耳根适合凉拌,代表它拒绝了文明之火,有一种原始的美感——让人回忆起没有火之前,人类的生存状态。
这里不是说火不好,但火能煮菜,火也能烧身。火代表人类开始有脑筋了,但有脑筋之前的那些优点,也不能遗忘——比如某种赤子之心。贵州大概是中国不多的还保有这种原始精神的省份,但这几年各种科技、经济发展,让人担忧火种虽然带来了希望,会不会也在侵蚀着某种精神内核。应该拥抱火也警惕火。
就像折耳根——永远别忘了,凉拌的才是最好的啊!
折耳根炒腊肉和凉拌折耳根,不是同一种折耳根,吃起来是这样,一些更深的骨子里的区别也是这样。
我想,假如折耳根能说话,她的第一句话应该是:
“你们骂我是草,正合我意,谁要做大棚里的菜了?别想尽办法包装我了,我就是要凉拌才好吃啊。你们说我恶心也好,说我有毒也罢,我只和喜欢我的人一起玩。让喜欢我的人更喜欢我,讨厌我的人更讨厌我。什么也改变不了我就是我。”
这么一想,折耳根还真是酷啊!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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