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沉重的苦闷,一桩桩,一件件,深深地压在心里。她感觉自己像是碾盘上的谷粒,始终有无形巨力周而复始地碾磨她,磨得她血肉模糊、疼痛钻心。但这种痛是无声的,一切都发生得很静默,她只有忍着、消磨着、承受着,她跳不出那个碾盘。
新一年的工作开始了,领导又派给她好多活儿。党委宣传、骨干教师评选、组织学生夏令营……一堆又杂又碎的事儿。她明白,一个办公室的,智美老师考上公务员嫁人去了,那个人大硕士今年考博也要回母校继续读书,还有一个,每天来到单位就上网看综艺聊闲篇扯八卦,领导也不会把事情交给这样的人的。只剩她可以随意差遣了。把这些杂活儿交给她的时候,领导还特意强调:“我知道你并非池中物,可能也不会在我们这里干太久,但在岗位一天就要尽一天责。”
她心里颇有些得意,因为这丝得意,她应承下来这些杂活儿。领导事无巨细的交代工作她一句也没听进去,心头一直漾着那句“我知道你并非池中物”,嘴边带着得意的微笑。当然,她怎么会是“池中物”呢?身边所有人都知道她明年要去剑桥读博士的消息,只是这个“明年”被无限推迟到下一个明年、再下一个明年,但每隔一段时间她就会找个契机有意无意地提起一次,好让所有人都知道,她才不是某高校里可有可无的辅导员,而是有光明前途的学术精英。
但现在是深夜,她不用面对“去剑桥读博”的宏大志愿,她心里最想成为的人,还是办公室里那个清闲的同事。其实她也想事儿少钱多没人拘着,但她做不到。那个女生,就是所有同事都讨厌但所有领导都喜欢的那种人。说话的尾音好像都能在空气中划出一个弧度,脸上总带着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在她看来像玩弄众生的轻蔑,而在领导看来,就是“精神面貌好、工作状态佳”,还有,那个同事的衣领总是开到一个让人想入非非又合情合理的位置,让所有人都会不由自主目不转晴地看着她,男人想捕捉到她春光乍泄那一霎,女人想看她怎么作妖走光。大家都心照不宣地关注着,但从未在一起议论过这件事,谁也不好意思开口提,就这么影影绰绰,若有若无地瞟一眼,再瞟一眼。
其实她心里羡慕死了这个女生的底气和本钱。而她自己,身材就像个发育未完成的孩子,个子矮小,骨架也小,四肢精瘦,胸脯自然也一马平川。虽说这是个以瘦为美的时代,但男人们爱的其实是童颜巨乳、细腰长腿,不是她这样哪里都瘦削干瘪,平乏无味。很早的时候妈妈就打击她,说她的胸脯就像个小孩,说她月事紊乱乳房又小大概怀孕都难,妈妈不知道,她为了这件事哭了多少次,哭了多少年。从性意识开始萌发的蒙昧少女,到同龄女生仿佛一夜间身材变得凹凸有致的青春期,再到现在,儿时玩伴和读书时的同学大都谈婚论嫁成立家庭,她还在为这件事自卑。她怀疑自己没有生育能力,怀疑自己缺乏性魅力,怀疑今后的老公会很快厌倦她,因为她胸前少了柔嫩纤滑的两块肉。情义千金,不抵胸脯二两。她觉得没什么错,男人都那样,错的是她,少长了那二两肉。所以前男友才会不爱她了,是么?
寂寞的午夜,耳边皆是室友们均匀深沉的呼吸,间或有睡梦里的呢喃絮语。她们真好,白天再辛劳,起码夜里能睡个好觉。她不一样,只有夜是属于她的。别人醒着的时候,她要尽力把自己催眠,让自己像个正常人一样工作社交。男朋友甩掉她爱上实验室小师妹不是因为自己无理取闹导致矛盾激化而是这段爱情是一则两个人太过相爱所以难得善终的都市爱情神话,她的高校辅导员工作也不是毫无成就感的一团乱麻而是充满了无私奉献的高尚情操,她的未来不是眼前的一片狼藉而是有着招摇青荇、新娘般金柳的剑桥。她的生活才不仅是眼前的苟且,而是充满了诗与远方的无限美好。嗯。
白天她沉醉在这种遐想中,身边的人都是中产及预备中产,再不济也是不露怯的伪中产,每天健身跑步阅读看画展,她虽是小镇青年,但既然选择在帝都生活,也不能落于人后。她也每天把“精致”“极简主义”之类的辞藻挂在嘴边,每晚刷淘宝购置些香薰、挂件。跟着中文系的室友关注了几个学术时评类公众号,几乎从没打开过那些文章,看得头疼,她也懒得费脑子琢磨。室友们聊的话题她几乎都掺和不进去,虽然住在同一间屋子里,每个人的生活状态都纤毫毕现,但她总觉得自己像是生活在一个透明笼子里,看着她们在外面活色生香,而她束手束脚、落落寡欢。
她觉得和家乡的朋友更聊得来,讲一些和男友相处之道以及怎么鉴别渣男这样的话题,室友们的生活太过理性强烈,但熙熙攘攘的帝都就推崇这些。她偶尔也会给中文系的室友发一两篇“他不回我微信,却还在发朋友圈”之类的文章,都是她精挑细选的情感箴言,希望室友看了,能觉得她也是一个有想法的人,夜间卧谈的时候也有她的一席之地。可是室友从不回复她这种信息,两三次之后,她也不发了。其实她心里隐隐觉得,室友那样每天针砭时弊、过于聪明的女生有点儿可悲,哪个男生会喜欢这样的女汉子,对,就是女汉子,而她是软妹子,比室友要受欢迎的多。她这样想着,原本怕被孤立而慌乱的心会平和很多。
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去剑桥”这个未来规划于她而言实在太过重要。首先,她的身份与阶级因为“去剑桥”变得无比尊贵,剑桥,那可是欧洲王室贵公子和各国白富美聚集地,能去剑桥的她肯定不是凡人;其次,还能力证她拥有极强的学术能力,凭借个人努力获得了他人难以企及的文化资本;最重要的是,她得以摆脱天价房贷、毒奶粉和雾霾,进入后资本时代的乌托邦。多么高级的盘算,她有时都为此沾沾自喜。但现在是夜里,天地间的生灵都在沉睡,没有观众,没有看客,她可以不用再演了。去剑桥当然好,但只能是镜花水月,有心无力。她没有半分心力去背单词学英语,也知道家里要给马上毕业的弟弟在天津买房子,哪里还有钱供她留学?工作三年,攒下的钱都填给了淘宝,她像是控制不了自己的手,只要心里不痛快就要淘一单。毕业第三年了,除了一堆淘宝A货,她真的一无所有。
夜越来越黑了,她突然觉得好冷好怕,这世上没有什么可以让她依靠,只有笼罩一切的黑暗可以让她暂时安全。她想到自己真实的境遇,不由地潸然泪下,但啜泣也要压抑住,不能太大声,不然会吵到熟睡的室友们。她不想让她们知道,她是一个会在深夜痛哭的人。
她在泪水中渐渐睡去。梦里,她跌跌撞撞地进入了一个暗室,有无数只手伸向她,想要扼住她的喉咙,她拼命大叫,哭得泪水涟涟,在筋疲力尽地奔跑和逃窜中失去最后一丝力气。
天亮了。
她若无其事地起床,匆匆忙忙穿上她萌妹风格的乳白色毛衣和黑色亮片纱裙,在耳根和手腕喷上花两块钱买来的大牌香水小样,奔往她新的一天。
地铁上,她的三个室友开始在微信群里吐槽,群里没有她。
“你们听到她昨晚大喊了五声‘滚’么?都把我吓醒了。我隔了好久才又睡着。”
“我倒没听见她喊叫,但是听到她的哭声了,啜泣了很久,擤鼻涕什么的,上上下下进进出出的,还让不让人休息了。”
“啊?怪不得我今天早上起来头那么痛,我还以为是昨晚健身练太猛了呢,原来是夜里她太吵我没睡踏实啊。”
“我看她病得不轻了,不是说要去剑桥么,快去啊,别留在这里折磨我们。”
午间,她在忙得不可开交之际匆匆发下一条朋友圈:要把漫长的、琐碎的、细水流长的日子,过成书画琴棋诗酒花。
配图中,她一袭白纱裙,红色开衫,浅笑嫣然,岁月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