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小木屋

声明: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家啊,家】

.01.

星空深邃,暗夜沉沉,潮湿的海风像个无家可归的孩子,漫无边际地在天地间游荡。以往这个时间,圣米格小镇早已入睡。它的子民,那群从高原迁徙而来的异族后代、殖民者眼中的原住民,喜欢在梦里追寻没有流血和杀戮、没有歧视和冷漠的伊甸园。有黑夜作为掩护,白日里的不公和屈辱才能稍稍得以舒缓和疗愈。这样,天明后他们也才能支撑起破碎的精神,在殖民者和独裁者的重压下继续苟活。

长久的奴役让自由和自尊像夜空中的明月那样遥不可及,眼前流转的黑暗麻木了他们对未来的渴求和向往。从高原到海岛的一百多年间,圣米格小镇的居民以这种逆来顺受的姿态送走父辈,迎来新生,同时也把大好年华消磨在蔑视和奴役中。即便他们甘愿卑微,独裁者和殖民者依然不想放过他们,继续推行高压政策。当苟活都成了奢侈,群体觉醒的火种便以燎原之势熊熊燃烧起来。

几天前,独裁者在殖民者的授意下,下达了对原住民赶尽杀绝的命令:“猪狗与原住民,一个不留”。消息传到圣米格小镇的时候,危险已经蔓延到了附近。当政者一怒,不是血流成河,就是哀鸿遍野。而平民一怒,不是横尸当场,就是流亡他乡。面对强权和暴政,隐忍和退让只能助长他们的戾气和兽性,拿起武器反抗也许还有一丝希望和生机。终于明白这个道理的小镇居民在埃尔南·科尔特斯的带领下,迅速集结了所有有战斗力的男人,攻进殖民者筑起的堡垒,砍杀了驻守的军人,缴获了他们的武器和财产,并在太阳沉入加勒比海之前跨上战马,提着镶嵌黑曜石的马夸维特和步枪迎着准备屠戮他们的军队赶来的方向,出发了。

莎娜带着妇女和孩子们前去送行。小镇通往外界的路口,科尔特斯首先亲吻了怀有六个月身孕的莎娜,然后是大女儿和小女儿。最后他望着所有的送行者说:“我们的根在千里之外的高原上,我们的家是矗立在高原上的小木屋。一百年前,我们的先辈笃信湿润的海风才能催开五彩的鲜花,笃信故乡以外的土地才能长出丰腴的植物,他们背叛了高原,抛弃了小木屋,千里迢迢寻到圣米格,潜心劳作,生儿育女。但是海风催开的鲜花却绽放在侵略者的花园里,丰腴的土地上收获的植物也只是填满了当权者的肠胃。事实证明,只有高原才能孕育自由平等的风,只有小木屋才会盛产友爱和快乐的种子。回去吧,回去先辈逃离的高原,回到温暖安适的小木屋,回去属于我们自己的家。在那里种植玉米,延绵血脉,无论我们能不能回来。”

科尔特斯说完,毅然掉转马头,带着勇士们迎着残阳,绝尘而去了。

当暮色溶解了勇士们最后一抹身影,莎娜张开抿紧的嘴唇,吐出一个清晰的字:“走!”然后跳上马背,带转马头,向圣米格小镇驰去,其他人紧紧跟随。勇士们拼着九死一生的悲壮替她们争取来的转移时间和活命机会,耽误不得,更浪费不得。从这一刻起,护送族人回到高原,回到小木屋,是莎娜的责任,也是她的使命。

是夜,两千多人马齐聚圣米格广场。莎娜骑着白马手执喷子巡视长长的队伍,确定没人掉队后,她扬起马鞭甩出一记脆响,发出启程的命令。夜黑如墨,远处高原上的小木屋,仿佛一座灯塔,指引他们一路向前。

.02.

莎娜天资聪慧,性格坚韧,还曾在教会学校读过书,这足以令她在七个姐妹中脱颖而出。十五岁那年她获得跟爷爷出海的资格,世界向莎娜展开一幅五彩缤纷的画卷,莎娜于是便想融进五彩缤纷里再也不回圣米格。但是上帝让她在十八岁那年遇到科尔特斯,并安排他们一见钟情。于是莎娜留在了圣米格,留在了科尔特斯身边。与他结婚,给他生育儿女。如今两个女儿一个九岁,一个六岁,再有三个月,第三个孩子便能与他们相见了。虽然生活清苦、地位低下,但是爱可以弥补所有不足,除了生命。偏偏殖民者和独裁者不给他们活命的机会,于是先辈们至死不忘并口口相传的高原和小木屋,便成了他们唯一的理想国。但是此去路途遥远崎岖,路上常有军匪出没,有智慧有胆识又谨慎果决的莎娜便成了众望所归,两千族人的性命和迁徙重任落在了她并不硬朗的双肩上。

其实路远和匪患还不是莎娜最担心的,莎娜最担心的是:赶到目的地后,祖辈抛却的小木屋是否还在,高原是否还有他们的立足之地;科尔特斯和他带领的勇士们能否全身而退,以后的岁岁年年里她和他能否共同迎接高原上的日升月落。

相比于莎娜的远虑,近忧很快便出现在眼前了。

由老弱妇孺组成的队伍行动缓慢,且毫无章法。到了第二天傍晚,他们也才走了不足一百英里。按这个速度,十天绝对走不到高原,但是物资和补给却支撑不了很长时间。看着摇摇欲坠的夕阳和疲乏不堪的族人,莎娜只得吩咐队伍停下,就地搭建帐篷。帐篷还没搭完,后方突然传来的一声枪响。哀嚎声、咒骂声和还击声接踵而至。莎娜眸光一沉,拿出一支喷子交给只有十四岁的妹妹塔利亚,让她呆在帐篷里,看顾好自己和孩子,她则迅速召集二十几个壮年妇人往队伍后面赶去。听声辨人,莎娜断定这不是大股部队。现场的情况证实了她的判断。莎娜站在烟雾里,端着长枪瞄准一个明显是头目的敌人,利落地扣动扳机。头目应声倒地。陡生的变故令其同伙措手不及,只得四散逃窜。莎娜扬手示意,二十几个壮年妇人同时开火,敌人很快被击毙。死人不会说话,但是他们的着装和武器配备给他们的身份提供了证明,这是独裁者圈养的政府军。既然小股军士已经追上来了,那么科尔特斯他们应该与大部队相遇了。但是直到目前,也没有一个人按着事先的约定赶来通报前方的情况,这令莎娜悬着的心,愈发不安。

清理战场的时候,夜幕已经合拢,一个混在死人堆里的士兵悄悄爬起来,借着黑暗的掩护隐入营帐背面去了。猫步蛇形潜出营帐,死里逃生的士兵暗自松一口气。回头偷瞥长长的营帐,士兵蓦然发现最后一个帐篷里只有三个孩子。侥幸心理让他改变了方向,闪身钻进那个帐篷。进帐后,士兵迅速扯过距自己最近的一个孩子,用枪指着她的头,沉声喝问资产的藏匿地。这正是莎娜的帐篷,穷凶极恶的士兵威逼孩子们的时候,莎娜正巧赶回来。她在他身后举枪瞄准,下一秒,士兵的头就被爆掉了。鲜血从士兵的胸腔和头部两地方喷射出来,溅了被挟持的小女儿一脸。原来莎娜举枪的时候,塔利亚也正好扣动了扳机......

.03.

天亮后,莎娜带着队伍继续出发。离政府军远一米,他们的安全便多一分,建立再无动荡家园的梦想也就近了一步。时间已经过去了三天,科尔特斯还没有派人回来报信。压抑着拨转马头去追随科尔特斯的冲动,莎娜催促族人赶路的语气愈发坚定和生硬。日历翻到第五天的傍晚,莎娜担心的事情终于从前方回来的勇士丹尼尔的嘴里得到证实。

丹尼尔是个十七岁的小伙子,跟随科尔特斯出发时,还一身英气,满腔豪情,但是当他骑着白马背负晚霞追上族人队伍的时候,已经浑身是血,面目全非了。夜以继日的驰骋和高度紧张的战斗令丹尼尔提着的一口气,在见到族人的时候瞬间散去。他从马背上栽下来,晕了过去。

丹尼尔苏醒时,头顶悬挂着很多星星。星星并不闪烁,却把深深的关切和浓郁的愁绪嵌进他的每一寸肌肤。那是他不敢面对却又不得不面对族人的眼神。事实很残忍,丹尼尔却不能隐瞒分毫。

原来他们从圣米格小镇出发的第二天,就遇上了政府军。无论是人数还是武器装备,科尔特斯带领的人马都无法与之抗衡。科尔特斯命令大家分散隐藏,暗中进行阻挠和骚扰。能阻一程是一程,能阻一刻是一刻。只要逃出政府军的势力范围,他们的族人就基本安全了。但是他的计谋很快被识破,军队长官利用人多的优势,把他们圈进一个小的攻击范围内乱枪扫射。很多人倒在了枪炮射程的范围内,鲜血染红了身下的土地。科尔特斯命令余下的人且战且退,如果能冲出去,快马加鞭与返回故土的族人会合。丹尼尔侥幸逃脱,一路沿着莎娜的行走路线追随而来。

“你逃出来时,还有多少人活着?”莎娜声音飘忽却坚定地问道。

丹尼尔痛苦地说:“我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逃出来的。那种情况,活着的可能性,几乎不存在!”

此言一出,妇女们全部瘫软在地上,恸哭声响成一片。虽然也有心理准备,但是被丹尼尔亲口说出来,莎娜还是浑身一僵,仿佛突然置身冰天雪地的南极,旷远寒凉、孤寂无依,眼前除了空洞的白,一切不复存在了,但是耳边却遥遥传来阿尔科斯深情温软的情话:“Gracias por casarte conmigo, te amaré hasta el final de mi vida.” (莎娜,谢谢你嫁给我。我将一直爱你,直到生命的尽头)。这是结婚那天,科尔特斯说给她的情话。十年来,这句话每天都会在她耳边响起。每一次听到都像第一次一样令莎娜心里溢满幸福。在莎娜心里,“爱你”很近,近在咫尺;“生命的尽头”很遥远,遥远得如同天上最不起眼的星星。即便两个女儿不知不觉长大,即便科尔特斯眼角出现细纹,即便自己的眼里沾染了风霜,莎娜还时刻都能感受到“爱你”的幸福,却对“生命的尽头”没有实质的认知。但是今天它倏然到来,快得令她措手不及。原来“生命的尽头”不是天上的星,而是敛息静气徘徊在附近的恶狼。一旦时机成熟,它便迅速蹿起,咬断家的喉管,令幸福坍塌。即便她能收拾起满地的破碎,她的爱人也回不来了,她苦心经营的家也消弭不见了。

“我要给哈维尔收尸!”一声悲怆的哭号声把莎娜拉回现实。眸光里,一个模糊的身影边哭边踉跄地往门外扑去,其他跪地的妇人也站起身哭喊着跟出去。

“站住!”莎娜大喝一声,用枪口对着那人的头说:“你如若执意前去收尸,我现在就把你变成尸体。”

失去亲人的痛苦锥心挖肺,极少有人在这种情形下还能保持清醒和理智。如果任由妇人离开,后果不堪设想。“男人们把血流在泥土里,不是让我们前赴后继,以鲜血覆盖鲜血。而是希望我们挖开泥土,撒下种子,长出抚育他们后辈的玉米。我不容许任何一个人离开队伍,更不允许有人因此耽误行程。”莎娜环顾面前这些没有多少战斗力的妇人和孩子,沉声命令道:“现在,拆掉帐篷,套上马车,继续赶路。快!”

摧毁一个民族意志的,不是敌人的强大,而是自身的颓废。莎娜清楚,即便坚强如她,今夜也注定无法入睡了,何况这些被陡然失去亲人的悲伤占据全部身心的族人。与其窝在帐篷里嚎哭,不如连夜赶路。眼泪撒在路上,思念才能留在心里。悲伤憋在胸口,痛苦便会侵占肉体。

.04.

搭建一半的帐篷被拆除,队伍连夜出发了。这是个没有月亮的夜晚,繁星点点,虫鸣蛙叫,空气中弥漫着庄稼即将成熟的清香。干燥微凉的夜风充斥在天地之间。莎娜她面色如常,驾驶马车走在队伍前面,继续履行着探路,预知危险,并对意外情况迅速做出决断的职责。但是胸口仿佛被挖了一个深洞,无边无际,没着没落,就像这暗黑的夜。孩子们早被她赶进马车里去了,初始,她还能听到她们压抑的啜泣声,到了后半夜,啜泣声被均匀的呼吸声取代——她们睡着了。睡吧,梦里没有血腥、没有离别、没有无家可归。如果可以,她也想沉到梦里,永不苏醒。

但是人不可能活在梦里,天也不可能始终不亮。晨曦驱散暗夜、景物逐渐清晰的时候,一阵突然而来的腹痛和频繁胎动令她不得不弯下身子进行深呼吸。马车里不安的呓语也在这时传进她的耳朵。莎娜忍着不适掀开帘子,妹妹和两个女儿还在睡着。狭小的空间、不停的颠簸总能令她们下意识地锁紧双眉。而滞留在脸上的泪痕,却无声地告知莎娜,失去父兄的痛苦将是她们这一辈子最锥心蚀骨的回忆。勇士们战死,妻子失去爱人、父母失去儿子的同时,很少有人意识到,孩子们也失去了父亲。以后的日子,孩子们的天空只能由母亲来支撑了。莎娜用手指舒展她们的眉眼,吻了她们的额头,然后钻出马车,迎着晨曦继续赶路。

天光大亮后,一条宽阔湍急的河流阻住了去路,莎娜不得不命令队伍停下来。摊开地图查看,莎娜发现这是流经墨西哥高原最大河流的支流,过了这条河就是土著人统治的地区,政府军轻易不敢涉足。也就是说,顺利过河的话,她们也就摆脱了政府军的追杀。土著人虽然彪悍,却比独裁者和殖民者温和。不过土著人非常排外,且有自己的规则和信仰。稍有不慎,同样会陷入万劫不复。只是眼下的障碍不是政府军也不是土著人,而是没有桥梁亦没有渡船的河水。这条河虽然是支流,却也水深浪急。莫说是妇人和孩童,就算常年生活在海边的壮年男子也很难顺利横渡。

莎娜立在河岸边一筹莫展,后面忽然传来急切的脚步声。莎娜回头,丹尼尔的姐姐安吉莉可抱着自己三岁的孩子走来。孩子的头向后仰躺着,脸色青紫,躯体随意地伸展着。

“他死了,莎娜,肺炎带走了他。”安吉莉可的语调里没有悲伤,只有绝望。

由于海洋和内陆气候的差异,以及长途跋涉的辛苦,很多小孩和老人都患上了肺炎。安吉莉可的孩子是出发以来第五个死于肺炎的,而被这个病症带走的老人已经有十三个了。悲伤的情绪像一座看不见的大山压在每个人心头,高原和小木屋这两个词汇似乎很久没有被提及了。

愧疚感萦绕在莎娜心头,挥之不去,但她只轻轻说了一句:“埋了吧!”

埋葬地点在一棵柏树下,为防他人破坏,土坟的高度与地面齐平,上面还做了伪装。但是莎娜知道,她们不可能有机会再回来祭奠了。土坟合拢之后,大女儿拉着莎娜的裙摆问:我们还能走到高原,还能看到小木屋吗?

高原是祖先安身立命的地方,却不是她们故乡;小木屋是她们目前唯一可去的避难所,却不知可否愿意为她们遮风挡雨。莎娜看着女儿和身边的族人,沉默了一会儿说:“就算到不了高原,你们也一定会拥有一座用木头建造的房屋,一个温暖的充满爱的家。我保证!”莎娜信誓旦旦做保证的时候,太阳从树叶的缝隙洒下道道金光,于孩子们仰望她的眼里点燃几束火焰,这让他们的小脸变得圣洁而柔和。

丹尼尔回来报告,说政府军已经迫近了,距离不超过一百公里。“很奇怪,政府军在路上遇到了阻击,但是阻击者是谁却不得而知。”丹尼尔略显惭愧地说。

丹尼尔回来后,莎娜派他打探政府军的行程和坐标,以便及时应对。为免遭遇不测,莎娜还特别叮嘱丹尼尔不要太靠近军队,他能获得这些情报已经很难能可贵了。幸好有未知的阻击者侧面帮了他们,不然这一群老弱妇孺早就成了政府军枪下的冤魂。只是这一百公里的距离,按照她们当下的行进速度,应该用不上一天就被追上了。后有追兵近在咫尺,前有河流挡住去路,大家顿时慌了手脚,纷纷把征求的目光投向莎娜。莎娜思忖片刻,却什么也没说,而是从马车上拿出一把斧子,径直走去树林里,对着一棵粗壮的柏树砍了起来。

砍树做木筏,如此宽的河流,不是一蹴而就的。众人纷纷反对,甚至有人嘲讽说,按照当下的条件,就算到圣诞节也不见得能做好木筏。莎娜的想法太荒唐了,与等死没有什么区别。既然难逃一死,不如个人分散逃路来得实际。

莎娜不理会也不解释,依旧挥动手中的斧子,一下又一下地砍下去。虽然力气有限,但每一次落斧,树干斧痕都比上一次深一寸。早一时造好木筏,就多一份生存的机会。尽管希望渺茫,但是不试试谁知道会不会成功呢。过了一会儿,围观的人中,有二三个上前帮忙。又过了一会儿,加入者增到了十多个。到最后,刚刚冷嘲热讽的也抡起斧子。场面一下热闹起来,砍树的、锯木的、搬运的、造木筏的,各司其职,就连孩子和老人也不闲着。

正在砍树的莎娜却在众人热火朝天工作的时候,捂着肚子瘫倒在地。她的身下,慢慢聚集了一滩血水。莎娜流产了。

胎儿被埋在因肺炎去世的孩子旁边,小女儿采了一束大丽菊栽种在坟的旁边。没有时间难过,大家继续投入到造木筏的紧张工作中。

.05.

木筏造好了,需要有人渡过河去将绳索带到对岸。丹尼尔主动请命,他是队伍中唯一一个强壮的男性。莎娜重重点头。丹尼尔骑在马背上,一步步深入河水。所有人站在岸边为他加油祈祷。河水淹没了马腿,淹没了马背,淹没了马头。但是丹尼尔依旧不肯放弃,一人一马在波涛中起起伏伏。到达河水中央的时候,一个浪头卷过来,丹尼尔和战马都消失不见了。岸上的众人一声惊呼,紧紧盯着河面不动。一分钟,两分钟,丹尼尔还没有出现,大家变得神色凝重。

“丹尼尔!”伴随着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丹尼尔的姐姐安吉莉可往河水中扑去。有人从后面抱住她,把她拖离岸边。安吉莉可依旧挣扎不已。这个刚刚失去孩子的妇人,在得知弟弟活着回来时,绝望的眼神里有了光彩。但是现在又眼睁睁看着弟弟消失在自己面前,这份痛,她没法承受,好在欢呼声实时从人群中爆发出来。安吉莉儿止住哭声,望向河面。湍急的河水中,丹尼尔抓着马尾浮了上来。安吉莉可俯伏在地放声嚎啕。终于,丹尼尔和战马都到达了对岸。这边的人将绳子绑在木筏上,丹尼尔在对面用马做牵引,成功将第一批人送了过去。当所有人都过了河,莎娜命人毁了木筏。

站在岸边转身回望,河对岸一片安宁。阳光在起起伏伏的地表流动,青的草、红的花和五颜六色的植物都在向她昭示生活的美好。莎娜轻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终于摆脱了政府军的追杀,莎娜的心头仿佛照射进一丝光亮。只是距离安宁和和平还有一段距离,希望接下来行程没有太多波折,安全顺利到达高原。她答应过孩子们,会给他们一座用木头建造的房屋,给他们一个温暖的充满爱的家。她保证过,不能食言。

“快看,小木屋!”童声稚气的欢呼声打断了莎娜的遐思。顺着所有人目光看过去,果然,一英里左右的前方,隐隐约约显出一片房屋来,正是先祖们描述的那种有前廊、有烟囱的木质尖顶结构。此刻屋顶上空炊烟袅袅,鸟儿在炊烟里来去,惬意而又自在,木屋的前后生长着大片的棉花和玉米。只一眼,莎娜便爱上了这种建筑。只是,这里是平原向高原过度的地带,眼前的建筑自然不是先祖念念不忘的小木屋。

大家正在出神,木屋方向突然传来一阵杂乱的马蹄声,马蹄扬起漫天尘土一路翻滚着来到他们面前。尘土消散,三十多骑人马立在她们对面。马上的人发长至肩,上身赤裸,半截弓箭从肩膀处探出来。其中一人脖子上戴着项圈,双臂箍着金属环。

戴项圈的男人满怀敌意地问:“我叫埃尔南斯,是这里酋长。你们是谁,为什么来到这里?”

“酋长大人,我们从南部海岛来,返回祖先曾经居住的高原。高原上也有和你们一样的小木屋,那是我们的家。”莎娜言简意赅,只希望酋长解除戒备,让他们顺利通过。

“我的部落不相信任何外来人,尤其从对岸来的白人。怎么渡河来的,就怎么渡河回去吧!”

“我们只是路过,无意打扰。请放我和我的族人过去。”

但是酋长已经无意与她交谈,他撮嘴长啸,木屋方向瞬间传来更多的马蹄声。

莎娜有些恼怒,她举起喷子直指酋长的脑袋。与此同时,箭矢破空的声音从土著人队伍里传来。莎娜措不及防,箭矢射入她的左肩。丹尼尔和壮年妇人催马上前,纷纷举起武器。

后来的土著人也赶到了,有五六十之多。他们同样的光着上身,背着弓箭,虎视眈眈地注视莎娜带领的妇孺老弱。

.06.

莎娜把喷子交给丹尼尔,拍马走到酋长面前,鲜血从箭矢没入的地方渗出来,湿了莎娜的衣服。莎娜在马上鞠躬致歉,用平稳柔和的声音详细叙说了他们回归高原的原因,以及一路上的经历,当然还有科尔特斯和勇士们阻击政府军悲壮惨死的过程。

酋长静静地听完了莎娜的讲述,沉默半晌说:“美丽的女士,我敬佩你的英勇,也能了解你族人所受的苦难。如果你说的都是事实的话。当然,你们现在的狼狈,也是最好的证明。但是,你们的祖先已经离开高原快一百年了,即便能顺利到达目的地,当地会接纳你们吗,你能妥善安置这些族人吗?”

酋长说到了她的痛楚。莎娜脸色惨白,当然不只是这些隐忧所致,流产和剑伤才是主要原因。

“总会有办法的。”

“我们部落很多成年男子,他们彪悍勇猛,赤诚磊落,但是缺少女人替他们繁衍后代。如果你们考虑留下来的话,我保证,这片土地完全可以包容你们,你们也会在这里感受到家的完整和温暖。”

“高原是我们的根,我们会在那里种植玉米,绵延血脉,养育后人。”

酋长深深望着莎娜,最后说,“你很固执,但是我很钦佩,只是这里不止我们一个部落,顺利通过并不容易。请在这里休整一晚吧,我将派人与其他部落酋长说明情况,以免发生不必要的麻烦。为表歉意,请让我们部落里的医生帮您医治剑伤,他们有特效止血消炎的方法。”

酋长一锤定音,强撑着的莎娜摇晃了两下,差点从马上栽了下来。

部落医生的土方法的确非常管用,得到救治的莎娜再次感谢了酋长,并把从圣米格小镇带出来的物品作为谢礼送给酋长。送莎娜出门的酋长久久地站在莎娜身后,眼里除了敬佩和欣赏,还多了些许他自己也说不清的情愫。

为了族人安全,也为了打消酋长的顾虑,莎娜最终吩咐族人把帐篷搭建在距离部落驻地两英里的原野上。这也许是莎娜和族人从出发以来,睡得最安稳的一个晚上了。不再担心追杀,不再惦记亲人安危,暂时也不用管前路如何,莎娜睡得很沉稳。但是她怎么也没有想到,最大的变故偏偏发生在今晚。

.07.

枪声和打斗声隐隐传来的时候,科尔特斯还在梦中的莎娜耳边诉说情话。本能的警觉令莎娜霍然而起,顺带抄起身边的喷子跑到帐篷外。声音是从部落驻地传来的,莎娜唤醒丹尼尔,嘱咐他守护营帐和族人,她自己则带着二三十个有战斗力的妇人往部落驻地奔去。

莎娜赶到后,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酋长埃尔南斯和二十多部落男子被捆住双手吊在树上,他们周围横陈着至少十数具尸体,而外围陆续还有人被押送过来吊在树上。实施抓捕的,赫然是被认为死在政府军枪下的科尔特斯和族人勇士。他们衣衫破烂,面带倦容,但是每个人的眼睛却在火把的映衬下,闪烁着难以抑制的兴奋光芒,仿佛嗜血的恶狼。

莎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眼睛,“科尔特斯!”她轻唤,但是声音却嘈杂的环境挡在嘴边。科尔特斯仿佛听见了莎娜的呼唤,向莎娜的方向望过来。莎娜泪如雨下,不顾一切地冲过去。

科尔特斯激动地把她紧紧抱在怀里,亲吻她的额头、脸颊和嘴唇,把他的心疼、思念的折磨和重逢的喜悦全部融进他的动作里。“莎娜,我们回来了。虽然不是全部,但是我们拖住了政府军,让你们成功脱险,上帝保佑,你们完好无损。”

“科尔特斯,埃尔南斯酋长对我们很好,他治好了我的伤,也同意我们从这里通过。”

“我知道,莎娜,我都知道!”

“那你为什么还把他们抓起来?”

“莎娜,你也知道,我们离开高原太久了。那里也许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地了。与其冒险回去,不如留在这里。你看,充沛的河水,现成的木屋,宽广的土地,鸟飞鱼游,气候宜人,这么丰富的自然资源,不正是我们寻找的家园吗,莎娜?”

莎娜推开科尔特斯,颤抖着声音说:“但是这里是埃尔南斯部落的领地,是他们的家园,不是我们的!强行霸占他们的土地,草菅他们的性命,和殖民者有什么区别?”

“莎娜,你看他们还在用着原始的工具,还在过着野人一样的生活。这样的低劣的人种不适合占有这样优渥的资源。而且,我不会给他们反击的机会!”科尔特斯说着抬手一枪,爆了其中一个土著人的头颅。

莎娜完全蒙了,面前这个人,还是那个英勇无畏舍生忘死的科尔特斯吗?还是那个正义凛然诚挚深情的科尔特斯吗?还是她熟悉并深爱的科尔特斯吗?失而复得的惊喜、现实与记忆的反差冲击着莎娜的思绪,令她失去了惯有的冷静和理智,有什么东西在她心里坍塌,而她却无力拾起。她虚弱地说:“你想让他们成为曾经的我们吗?”

“莎娜,我们之所以被虐待,被奴役,甚至被屠戮,直到无家可归,就是因为我们不够强大,没有武器和资源。我不想继续曾经的生活,更不愿意看着我的族人东躲西藏,连个立足之地都没有。”

“这也不是你杀戮无辜的借口!”莎娜怒吼。她推开科尔特斯,走到埃尔南斯身前伸开双臂,“科尔特斯,我们的苦难不是埃尔南斯造成的,也不是他们部落加诸给我们的。他们刚刚帮过我们,是我们的朋友。我不允许你们用武器对着朋友的胸膛,除非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莎娜,你累了,先去休息吧。天亮之后,这儿就是我们的家园了。你更应该操心怎么经营它,如何使唤这群野人。”说罢,科尔特斯叫来两个年轻的族人把莎娜送回了营地。

.08.

当日凌晨,莎娜带着数百名妇女儿童和两个女儿,悄悄地骑马出了营帐。走出没多远,后面突然有急切的马蹄声追来。莎娜勒马回望。太阳从地平线缓缓升起,橙色的霞光里,丹尼尔正沿着她们走过的路线疾驰而来。

“莎娜,我们还去高原吗?还去寻找小木屋吗?”望着奔驰而来的丹尼尔,安吉莉可转头问莎娜。

“向着高原的方向走吧。遇到合适我们的地方,就停下,自己建造木屋。”

“但是脱离了族人和亲人,我们就真的没有家了。”安吉莉可喃喃地说。

“族人不是幸福的保障,自由才是;亲人不是家的全部,爱才是。”

丹尼尔终于赶了上来,一行人向着心中的小木屋疾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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