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年后的简秋喜欢拿柚子皮熬汤,像很多年前的阿健一样,烧过柚子皮之后在水龙头前不停地搓洗,直到苦涩褪去,只剩下淡淡的香气。
彼时阿健在床上其实已经躺了快五年了,瘦骨嶙峋地平摊在被子里面,若不是头露在外面,两只眼睛骨碌碌地转着,大概没有人会知道,厚重的被子压着的,当真是一个活物。
简秋端着熬好的汤,慢慢地靠近他,他的睫毛像沾了水的柳叶,油乎乎地黏在眼眶上,完全没有了她第一次见到那双眼睛时的灵气。那时候简秋14岁,他32岁,她从来没见过像他这样好看的男人,即使,她很想在心里为她那早逝的父亲留上一席之地。
简秋始终记得阿健从他们家最后一次走出去的样子,那是距离第一次见他的一年半以后,那天下午的云特别好看,隐下山头的太阳将红与蓝揉在一起,大半个天空都变成了深沉的橘色,简秋在房间里练琴,母亲和阿健在厨房里煲汤。
简秋总是喜欢在妈妈和阿健在一起的时候时不时地跑出去看看他们到底在干什么,刚开始的时候,简秋觉得自己只是单纯地想为自己的父亲在母亲那里争得一席之地,但是知道后来她才发现,原来自己对母亲和阿健所做的种种,没有一次不是因为阿健和母亲之间的亲昵让自己的心平白的就空了一大块,她喜欢阿健,直到很多年后她才明白,她想为当年自己所做的一切为母亲道歉,可每每话到嘴边,都只剩下深深的沉默。
那天的天气其实闷闷的,简秋走出去的时候,阿健和母亲正斜斜的靠在灶台前亲吻,就在阿健的舌头刚要探入母亲嘴巴的时候,简秋冷不丁地走到他们的身边,眼神恨恨地看着母亲,转过身打开冰箱,拿出那时候时兴的一款廉价冰激凌绿色头,作阿健的模样,慢慢地将冰激凌嗦进嘴巴。
阿健定定地看着简秋,脸“唰”的一下就红了,目光游离着,好在这时候砂锅里炖煮这的柚子皮开翻锅了,这才让阿健有了台阶下。阿健手忙脚乱地打开砂锅的盖子,当他被烫了一下,手连忙扔掉盖子,不停地捏耳垂的时候,有那么一秒,简秋其实是想把他当成自己父亲的,因为父亲当年也喜欢在被烫着的时候不自觉地揉自己的耳垂,可是当她看见在一旁的母亲急忙抓着阿健的手关切地问他有没有伤着的时候,她马上就将心里刚刚升起来的善意扑灭了。
多年后的简秋其实依旧不知道自己到底再吃母亲的醋,怪她夺走了阿健,还是怪阿健躲着了自己相依为命的母亲,吃阿城地醋。她只知道当阿健由母亲引到自己家里,介绍给她认识的时候,她就莫名地爱上了那种静静看着阿城在自己眼前的一举一动时的感觉。每当他做完汤的时候,总喜欢拿着一只大汤勺舀给简秋一勺,当简秋喝下汤的时候,阿健总是喜欢把睫毛扬到最上面,眼睛睁得大大地,静静地看着简秋,满心期待着简秋能给自己一个不错的评价。那时候简秋总觉得阿健有一种莫名的味道,透过他那因为期待而放大的瞳孔,一下子就将她攫了进去,可是很多年后反过头来看,这一切的一切,其实只是阿健想尽快融入这个家庭,快点和母亲结婚罢了。
许多年后简秋依旧像以前一样,喜欢睫毛很好看的男士,喜欢像阿健那样笑起来牙齿就像一轮弦月的年长自己很多的男人,心理学上说,是因为简秋从小缺少父爱,所以对比自己年长的男士潜意识存在一种好感,希望通过与他们交往换来自己童年里面缺少的关怀。可是只有简秋自己才知道,她之所以这样不过是想在他们的身上发现阿健的影子,可是即使她爱过了很多人,和很多人做过了那年夏天她对绿舌头冰激凌做过的事,依旧找不到阿健在自己身边时的那种安全感。
第一次简秋感觉到阿健的安全感,是在他认识自己的第三个月,那时候刚好初春,南方的风在当时吹得最烈,却也最暖人心,母亲因为没有时间,让阿健代替自己去参加简秋学校举办的运动会,就在简秋跳高头先于肩膀着地,脖子的骨头“咯吱”一响的时候,阿健早已经冲到了所有人的前面,抱着简秋往医院跑了。许多年后简秋对于那段记忆依旧有些乱乱的,她不记得阿健抱着自己跑了多久才到医院,但是她记得在自己完全失去意识之前,男士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衬衫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脸,心脏因为奔跑的速度一点点加快,“扑通扑通”地,仿佛每一声都在跟自己说:“我担心你。”
简秋静静地看着母亲轻轻地吮吸着阿健的手,长发轻轻地绕过肩膀,轻轻地在胸前垂着,宛如浅滩的水草,柔柔的,在透过窗户的阳光下,晕出一个个粟色的光圈。那时候的母亲真美,比起当时剪着短发的简秋看起来女人味浓多了。那是简秋第一次讨厌自己干瘪的胸脯,恨它像沉睡了漫长寒冬的花蕾,已经入夏,却因为习惯了沉睡忘了盛开。
“你们在房间的时候也会这样吗?”简秋看着那样温柔的母亲,不有地便想象着他们私底下在做些什么,年轻的时候嘴巴总是抢先一步大脑到达,等她缓过神来意识到自己说错话的时候,母亲的脸已经涨得通红了。
阿健有那么一会儿是愣了的,但是马上,他就伸出手在简秋的刘海儿上拨了拨,声音淡淡地温柔道:“小丫头想些什么呢?”
“我才不是小丫头!”简秋一下子打掉阿健的手,说着话的时候,胸口故意朝阿健挺了挺,可是除了因为营养不均衡留下的鸡胸,剩下的,哪怕只是微微的凸起也没有。
阿健没有再理她,简秋空落落地站在那里挺直了腰板站了片刻也觉得索然,不一会儿,紧绷着的筋骨放松了,刚才的气势如同塌了堤坝的洪水,一泻而下,瞬间就变得怏怏的了。
晚餐的时候简秋的祖父母来了,说是看简秋,其实是进行新一轮的逼迫母亲和阿健分手。简秋坐在祖父母中间,静静听着他们轮番给母亲讲大道理,然后看着母亲哭泣,阿健的眼神一点点黯淡下去。
她其实完全不记得祖父母当时说了些什么,但是多年后她仍然记得阿健迎着夕阳染红的漫天血色,慢慢地走出院子,霞光将他的身影勾勒得凌厉而锐利,一步一趋好像都带着沉沉的力气,那时候简秋以为所有的东西都可以重新开始了,但是却始终没有预料到,所谓的希望早已经在背地里来不及盛开便已经凋落了。
再次见到阿健的时候是在三年前的一个爱心互助会上,阿健坐在轮椅上周身已经不能动弹了,胃癌将他折磨得完全没有了当年的模样,彼时简秋已经从母亲的手里接过扛起父亲公司的重担,年轻的脸上看起来成功又富有光彩,她慢慢地走进他,看着他,过了许久,眼眶都红了,才开口轻轻喊道:“阿健……叔叔……”
他缓缓地抬起头,静静地看着她,过了许久才缓慢开口:“别告诉你妈妈。”
恍惚间,阿健已经醒了,简秋打开餐盒,静静盛了一碗,用勺子慢慢给阿健喂着,他就要死了,过不了多久就会,但是简秋还是自顾自地将要说给他听的话静静说了出来:“阿健,你以前说生活就像这柚子皮一样,经过反复揉搓洗刷之后留下的只会是清淡的香甜,你经历那么多一定会熬过来的……”
简秋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小,慢慢地就只剩下了哭腔,她的脑海里不知不觉就想起了他离开的那天晚上,母亲讲自己锁在卧室里,一遍又一遍地将红酒从自己的头上倒下来,她告诉简秋,她很爱阿健;她告诉简秋,遇见阿健是她这辈子最大的荣幸;她告诉简秋,阿健是个孤儿……她告诉了简秋好多好多关于阿健的事,但是简秋始终没有告诉她,自己也喜欢阿健,想阿健得不到母爱需要找她填满一样,她需要阿健那样像父亲一样的男人爱着自己;也没有告诉她,那天从厨房离开之后,是自己拨通了祖父母的电话,说了很多很多谎话,劝动了祖父母来拆散他们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