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玫瑰园

一

    他的父亲死于矿难，他的母亲远走他乡， 唯有奶奶对他百般呵护。

    他叫土根，生于矿区，长于矿区。他是矿区的孤儿，眼眸里也蕴含着属于矿区的沉默与苍凉。

    记得在他很小很小的时候，奶奶的怀抱太过冷寂，以至于他不住地哭喊着要妈妈。或许是奶奶苍老，已无法分泌出乳汁的温润，所以，奶奶的胸怀就多了几分寂寥。干瘪的胸襟让孩子无法得到满足，所以孩子在哭泣。

  “妈妈在哪里？”永远是潜藏在与土根心底的一个无解的谜。奶奶那里没有答案，只是哀叹与流泪。

家门前有一个堆放垃圾的地方，土根经常过去玩。里面腐烂，恶臭与细菌重生，可是男孩完全看不见。在孩童眼里，只是看见了这里的奇幻与神秘，却看不见这里的危机重重。奶奶的双手虽然孱弱，可是她也要为孙子守护一片清洁世界。所以，奶奶一次次地带孙子离开垃圾堆，而土根又一次次回到这里。周而复始，奶孙俩像是在进行一场延绵的战争。直至在他7岁那一年夏天，奶奶用了整整三天的时间，将垃圾全部弄走，留下的是一片清洁无比的土地。

奶奶虽然疲累，可是他遥望远方，竟是一条康庄大道。大路上满是行人和车辆，还有路尽头那一抹朦胧之色的无限遐想。奶奶兴奋，原来垃圾堆挡住了他们遥望远方的视线。远方有什么？有一条路，这条路通往远方的世界，也通向热闹的人群。从此，在闲暇之余，奶奶就会抱着孙儿，手指遥指着远方大路上的汽车，轻声说：“妈妈在汽车之上，等她完成自己的旅行，就会停下来，回家了！”

男孩在成长，奶奶在一天天衰残。但是，奶奶从未停止对眼前这一片土地的管理。她不让这里杂草丛生，她不让这里垃圾肆虐。她要让这里整洁、开阔，且永远联接着通往世界的路。

                                         二

     奶奶亲自送成年的孙子进入第一次的矿井探索。那时，土根19岁。是宿命的注定还是命运的轮回？孙子土根再一次成为一名煤矿工人。是矿井的刻意挽留还是土根的情愿留守？这一道世纪命题，在奶奶迫切的祈祷中却是更加的模糊与无解。土根在井下的挖掘，奶奶在地上的担忧！只有在夕阳来临时，看到孙子满是煤灰的脸庞，老人才能有在片刻宁静。而那时，土根脸上唯一闪亮的眼睛正遥望着夕阳最后一点的余晖。这是他出矿井，见到的第一缕亮光。虽然不是特别灿烂，却也使他井下的荒芜思绪得到了点滴慰藉。

   奶奶是一名入殓师。与葬礼，与死亡有关的职业历练让奶奶更加沉静。在矿区，奶奶是人们心中的一颗定心丸。因为每逢死亡来临，奶奶总会在无限伤痛与嘈杂的人群中，展现一张无比坚定的脸。这一抹坚定之色，是一座标杆，一座丰碑。特别是13年前，奶奶用自己的双手亲自埋葬了土根的父亲，她自己的儿子。泥土与菊花，没有语言，只有静谧的美感；黄昏的余晖照射在父亲的双眼上，没有沉寂，还有闪耀的亮光；奶奶的双手在葬礼中劳作，没有忙乱，只有来自智者的丝丝镇定与冷静。此时奶奶的双眼里，一片荒芜，只有在凝望年幼土根的那一刻，才有了一丝希望亮光。

   土根被繁重的劳动，幽暗的井下生活折磨得奄奄一息。他变得意志消沉，心灵萎靡。奶奶上过私塾，记得先生曾经教过她一首诗歌。至今，她都记忆犹新-----“当你手里有两枚铜板，请不要全买零食。用一个铜板买馒头，把她送给饥饿的乞丐。用另一个铜板买一朵玫瑰，滋养早已枯萎的心灵。”

  玫瑰？玫瑰？奶奶心里的追问与愁绪！

  第二天，奶奶在门口那片空地种下一株株玫瑰。

  奶奶精心浇灌，抚养并呵护。

  直至玫瑰开放，一片妖娆芬芳。

  空地变成了一片玫瑰园，这里是一片芬芳妖娆。奶奶再也不用担心野草的侵袭，因为玫瑰已满盈，野草已没有立足之地。从垃圾场到空地，奶奶为土根联接了远方的大路。从空地到玫瑰园，奶奶为土根守住了自己的一片花海世界。

    奶奶采一株玫瑰放在水瓶里，并悄悄放在土根的背包里，让孙子把玫瑰带到井下。一朵玫瑰，是奶奶对土根的救赎！奶奶要让土根感知鲜花的艳丽。在800米深的矿井下，玫瑰芬芳代表生活的绿意，更能驱散心头那一抹无边的幽暗。矿井的尽头是黑暗苍茫，矿井的开端是阳光普照。从光明走向黑暗，再经历幽暗，最后走向阳光。幽暗的历练，且是长时间的历练，油然而生的是对阳光的感恩与敬畏。所以，矿区人，不会视阳光为应得之物，他们珍惜阳光，感激阳光，且看阳光是如此美丽。土根尤为珍惜奶奶赠送的这一朵玫瑰，小心翼翼地呵护着。即使煤灰将玫瑰染成了乌黑色，他也会将它带出矿井，交在奶奶手中，让它继续享受奶奶的双手滋养。是的，即使黑色的玫瑰，到了奶奶手中，也不会将它们丢弃。玫瑰香囊是奶奶的拿手技艺，花香会在玫瑰凋零的季节里继续芬芳，溢满整个矿区！

   一朵玫瑰是否能够拯救一个被生存苦苦压抑的矿工？

   玫瑰微小，可以小到尘埃里去，被疏略，被漠视；

   但玫瑰也可以很恢宏，因为它的芬芳就是一点星星之火，可以燃起心灵的无限觉醒。

   所以，玫瑰微小，土根的脸上似乎也还是怨愤与阴郁；

   可是玫瑰恢宏，土根的心中正感知融融温情。这温情，来自奶奶的爱，也来自玫瑰的美丽芬芳。

                     三

   奶奶年纪大了，岁月总会将她召回天堂。奶奶躺在病床上，已经奄奄一息。奶奶的床前有很多人，他们都是享受过奶奶葬礼服侍的家庭。或是报答恩情，或是感怀奶奶的温情性格，他们围绕在床前，给奶奶喂茶水，听奶奶诉说最后的遗言，抚摸奶奶孱弱的身躯。临终的那一刻，奶奶享受到了来自周围邻舍的关怀与爱。可是，在矿井那一头，却是土根的生死一线。又一次的矿难，受害者是土根跟他的两个工友。

  奶奶在弥留之际呼唤着土根的名字。

  乌黑幽暗的矿井，四个人已经耗尽了最后一点力量，正趴在地上苟延残喘。怎么会是四个人啊？还有一个人是谁？他是矿长----一个将大把矿区资金往自己腰包里赚的腐朽矿长。他是在视察矿井时，与土根他们一起遇难的。从一开始，土根就用忿忿不平的眼眸与他对视。矿工的眼眸里有太多的内容，其中最炙热的就是愤恨。可是，在生命生死关口，土根没有伸出抗击的拳头，因为他已经没有了任何抗击的力量。只是与工友们，一起静静地等待一线救援的希望。

   土根他们口渴，饥饿，已经没有一丝气力。

  “玫瑰！还有玫瑰！”土根的一声尖叫划破了矿井的沉静。

   土根想起了清早自己带到矿井的4朵玫瑰。他拖着疲乏的身躯，在井下艰难地挪动。只见一个水瓶屹立在那里，还是完好无损。玫瑰也还在上面盛开着娇艳。希望，生存的希望就在这一瓶玫瑰上面。

   土根拿到了水瓶与玫瑰，开始与工友们分食水和玫瑰花瓣。

  “等一等！”土根突然喊了一声暂停。他的目光转向3米以外的矿长。他浑身污秽，正像一条哈巴狗一样向土根乞讨一滴水。

 “不要给他！饿死他，渴死他！”这是工友们一致的呼声。

   土根一阵思索！

  “把水分成4份！”这是土根的话，字字坚定。

  “不行，分成3份！”工友们还在坚持。

  “我的东西我做主！”土根这一次说得斩钉截铁，不容有半点商量。

    在水的滋润下，土根和工友们都恢复了体力，包括那个矿长。矿长气若游丝，在喝下土根赐予的水时，眼里闪烁着点点泪花。

  谁也不知道土根在停顿的那一刻，想了些什么？

  思考的过程或许是一个痛苦的过程，

  或在犹豫间挣扎，或在疑虑间徘徊，

  但是最终的抉择却是毅然决然，没有丝毫疑惑。

  从怨愤到宽恕，从仇恨到静默，

  在短短的几十秒的瞬间，土根，一个矿工，完成了生命敬畏的伟大旅程。

  土根他们是幸运的，他们被救援队救了上来。

  土根来到奶奶床前，轻声哀泣，因为她已没有大声哀嚎的力量。

  看见土根，奶奶似乎见到了清晨的曙光。朦胧迷蒙之中，那一刻，老人微笑着闭上了双眼。

   “奶奶，奶奶，是你的玫瑰救了我！”土根泪流满面，他把那一株玫瑰的残枝递到了奶奶手上 。可是，奶奶已经将手完全放开，不再握住任何东西。就是手心里的汗珠，她也将它们尽尽抛开。是啊，奶奶，放手了！真的放手了！

    所有人都在抽泣，那个矿长也是泪眼婆娑。

   “玫瑰真美丽啊，奶奶的双手真温暖啊！”那个矿长这样感怀道。

   “可是，这个月还是要扣二班的奖金 的啊！”这是矿长一个人的喃喃自语。

     那个矿长的泪水也是一样的晶莹，一样的悲悯。可是，他对于明天的经济掠夺也一样尽心尽力。或许，他感激的也仅仅是一朵玫瑰的嫣然。

     土根望着满园的玫瑰，他想留住它们和它们的香味。对，还有玫瑰香囊！可是，一刹那间，土根满脸愕然。他不会做玫瑰香囊，他竟然不会做玫瑰香囊。工作太忙，他居然忘记了要跟奶奶学习做玫瑰香囊。还好，还有玫瑰种子。玫瑰种子不需要人力去侍弄，它们随着自然、季节与风，自由地进行轮回式的传播。第二年，玫瑰园里，又将是满园殷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