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说中的第一个月工资终于发下来了,这是我人生中的第一份工资啊。
我从车间办事员手里一把抢过工资条,紧紧拽在手里,深深地吸了好几口气,才将其慢慢展开。
“786。”
我揉揉眼睛,定睛看去:“实发786元。“
没有看错!
应发工资:1000元,实发工资:786元!
说好的3000呢!说好的绩效工资呢!
我感到一阵天旋地转,险些要晕倒在地,进厂以来一直澎湃于胸的央企自豪感、幸福感、人生观、价值观在这一瞬间完全坍塌。
“哇。“我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那个女办事员一下子给我弄懵了,估计是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情况,愣愣地在那里站了半天,然后才试探性地问:“咋了,算错了?”
“我找罗蕾去。”我突然站了起来,把办事员吓了一跳,然后自己头也不回地走了,把办事员给晾在那里半天都回不过神。
罗蕾是人事科科长,女的,脸比较黑,看不太出年纪,估摸着是三四十岁吧。见我怒气冲冲地闯进办公室,基本明白了我的来意,估计我不是第一个来找她的人。
“咋了?”她给我倒了一杯水,笑眯眯地问。
“说好的绩效工资呢。”我把揉皱的工资条甩到了茶几上。现在想想,当时的自己真是够冲的,这种态度,换谁都受不了哇。
罗蕾不愧是搞人事的,估计这类事情早就看多了。她拿起茶几上的工资条,展平了,依旧笑眯眯地说:“谁说没有绩效工资呢,这不还没到年底嘛,年底会和年终奖一起发放的。”然后停下来看我的反应。
“真的?”这时我的火气也消了大半,语气也没有刚才那么冲了。
“当然是真的。”罗蕾拍拍我的肩膀说,“这不你们还没定岗嘛,等定岗定薪了,绩效工资就更加可观了。“
她在可观二字上加重了语气。”你们是张厂长专门招进来的大学生,厂里非常器重呢,小伙子,不要急嘛。”
罗蕾然后又给我描述了一番C厂的美好前景,说了一通年轻人前途无可限量之类的话,让我的人生又重新充满了希望。
罗蕾说的其实也不全是假话,厂里确实有绩效工资,但只是停留在纸面上,月底和年底只有一点点奖金。她也有意无意地漏掉了一点:那就是Q石化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刚来的大学生,必须下到各车间倒班才能定岗。一个车间3个月,C厂有10个车间,等真正定岗下来,也快3年了。当你3年后发现自己奖金微乎其微且绩效工资迟迟得不到兑现,再来找时已经晚了,估计那时所有的棱角早已被现实磨平了,连来找她都懒得来了。
但当时我不知道这些,我还没从定岗后可观绩效工资的美梦中苏醒过来,旋即就被推到了倒班的洪流中去了。
所谓倒班就是上早晚班,两班倒。早班是8点到下午3点;晚班是下午3点到早上8点。以班组为单位轮换。
我的第一个倒班车间是装卸车间,装卸嘛,就是石油产品的装车和卸车了。运输石油产品的火车一般喜欢晚上到,因此,上晚班就成为家常便饭了。
我穿着宽大肥厚的工作服,和带我的小丁师傅一起巡夜。没事就拿着扳手在车间附近的铁轨转两圈,这里敲敲,那里看看,站在铁轨边抽一根烟,顺带撒泡尿,然后背着手,踱着小方步回到路旁的房子里,接下来的时间就是休息:打牌、磕瓜子,掰手腕是每天的必修课,当然,主要是东拉西扯的扯闲篇为多。
小丁师傅比我大不了几岁,但初中毕业就进厂了,算是老工人了,很多有关Q石化以及Z石化系统的新闻都是从他嘴里听到的。
比如某某年Q石化几节车皮的石脑油神奇消失的诡异事件。
“嗖。几火车皮的东西一夜之间就没有了。“ 小丁师傅连比带划,好像他当时就亲临现场,活灵活现地再现着当时的场景,”像水蒸汽一样蒸发了,你说奇怪不奇怪。“
“那没有报警吗?“没有见过世面的我幼稚地问。
“嗤。”小丁师傅露出不屑的神情,“怎么没报,查了个把月,屌毛都没查到一根。此事就不了了之了。”
“他娘的鬼知道怎么回事!”小丁师傅将烟头狠狠地掷了出去,不偏不倚扔进了一米开外的一个易拉罐里。这准头,要是练射击的话,所有奥运金牌都要被他包揽啊。
看着小丁师傅神乎其神的投掷技术, 我咧开嘴傻笑,露出佩服的神情。
小丁师傅有些得意,从柜子后摸出半瓶白酒和一袋花生米,撕开了花生米包装,仰头咕咚灌了一口酒,然后把瓶子推向了我,自己捏了两粒花生米扔进嘴里。
“来,整两口。”
“这……我……我不能喝酒。”我有些推脱。
”是爷们吗?“小丁师傅几乎是硬塞着将酒塞到了我的手里,连带着那袋花生米。
被他的话一激,我腾地拿起酒瓶,往嘴里猛灌了几口。
小丁师傅竖起了大拇指,“嗯,不错。”眼睛里露出了赞许的神情。
“今晚没什么事了,喝完酒就睡他娘的大头觉去。”小丁师傅接过我手里的酒瓶,又仰脖一阵猛喝,然后又絮絮叨叨地跟我说了好大一通话,貌似是骂厂里的制度不公,车间领导的贪腐之类,我也没太听清,这时的我已经有些意识不清,慢慢地就瘫软在长椅上睡死过去了。
等到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交班了,交班师傅在我耳边大声说话才把我叫醒,然后我就洗洗漱漱回宿舍了,直到下一个晚班的到来。
当然,晚班也不是老这样无所事事,有时候碰到有火车运石油产品过来,就算是凌晨一两点点也必须及时卸掉,以免占着铁路,影响其他火车的运行。
有时候,当我睡得迷迷糊糊的,会被小丁师傅推醒,不用问,接到通知要卸车了,我揉着惺忪的睡眼,懵懵懂懂地跟着他出门,走向停靠在不远处的火车。
这时的火车像一头巨大的怪兽,黑黝黝地,静静地躺在那里。
小丁师傅麻利的爬上火车车顶,已经清醒的我也小心翼翼地跟了上去。小丁师傅上得车顶后并没有马上工作,而是慢慢掏出烟点着了,潇洒地吸了起来,还悠然地吐了几个烟圈呢。
见到他的举动,我有些胆战心惊,凑过去弱弱地问:“在这里抽烟,不会有危险吧。“
“不能在车间抽烟。“这一条规章我进厂的第一天就在安全培训上学过了。作为老工人的他比我应该更了解。
“切。胆小鬼。”小丁师傅朝我扬了扬手里的扳手,“看见这个没?铁的,按规定要用铜的。我都这样十几年了,啥事都没有!”
小丁师傅后面的一句话让我更加震惊。
“我们有时候还直接将烟头扔进这个罐子里。”见我几乎惊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的样子,小丁师傅有些好笑,“别怕,它就吱一声给熄灭了。”
“吱。”这一个词在他嘴里说出来是轻描淡写,但在我耳朵里听起来无异于爆了一个重磅炸弹。我张大了嘴巴,半天都没有合拢嘴,我感觉自己站在了一个巨大的火药桶上,有随时灰飞烟灭的危险。
其实,并非厂里对安全不重视,但这种重视其实只停留在表面上,并没有真正落到实处。工人们因此也就不当一回事,在车间里抽烟的比比皆是,只要没碰到搞检查被抓到,基本啥事也没有。
搞检查也就是一阵风,哪个兄弟厂出事故了,哪个领导来视察了,就会刮一刮。
当时,金山石化的爆炸事故刚过去不久,厂里那个月的安全生产抓得比较严,安全会议几乎天天召开,安全手册人手一份,安全规章每个人都要求背熟,然后厂里会组织考试,考不及格的会要扣发当月奖金。
不过考试的监考人基本都认识,一般没过的基本没有。
时间永是流驶,街市依旧太平。
当检查这阵风过去以后,一切又恢复到平常,大家该干嘛干嘛,该抽烟抽烟,该用铁扳手用铁扳手。
当然,这一切,只有我这样的稚嫩小青年感到莫名惊诧罢了,其他的老人都已经习以为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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