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我对面，优雅地放下了叉子。

“瑞德先生，您对这次的暴力事件怎么看？”

“怎么看？年轻人，”瑞德先生捏起身前的餐布，抹了一抹油浸浸的嘴角，望着我深沉地一笑，“这个世界就是这个样子，你打破规则，你就得承担后果。那个年轻人太不守本分了，他这个样子，完全就是搞事情。如果我们放任自流，其结果只会越来越糟。至于他的遭遇，我很同情。其实我觉得公众没有必要如此激越，年轻人嘛，还是要给机会的，思想上应该给予正确的引导，而不仅仅是毁掉他。”

他回答得很漂亮，但基本没有重心，可说是态度暧昧，模棱两可，这让我有些颓唐。可我还是不死心，说实话，我心里更同情的是被眼前的这位明显保养得过度的市长先生称为年轻人的那个异类，他现在正躺在医院里，被当做精神病，被当成一个失心疯，在接受身体和心灵上的双重治疗。其实这次来，我是希望能够争得特权，让我有机会去采访他，当然，我既不确定我的这种想法是不是能够获得市长先生的首肯，也不确定那个被民众群殴的年轻人，他的身体状况能不能接受我的采访，但无论如何，我都得试试。

“那么，”我犹豫了一下，看着他的一双褐色眼睛，它们并不漂亮，也不明亮，但却有那么一种让人有些畏惧乃至信服的力量，我想这是权力赋予它们的，我心里慨叹着权力的好处，一边小心翼翼地抛出我的问题：“瑞德先生，作为S城的权威媒体，我们一向秉持着全面客观报道的理念，愿意引导民众从各类事件中寻到真理。这件事的影响实在太大了，现在整个S城都在议论纷纷，我们很想为此做些什么，所以，您看，我可不可以作为特约记者，过去采访一下那个年轻人呢？”

市长瑞德先生望着我，姿势没变，笑容没变，只是眼神更深邃了一些，他望着我，嘴角噙着一抹别有深意的笑意，这让他的一张肥脸看上去更加的五观扭曲。不管如何保养，其实有些东西还是藏不住的。但这些我不介意，我更介意的是我的要求能不能得到满足。时间在一秒一秒地过去，我的心里开始打鼓，其实这件事我做的有些冒失，连总编都不愿参与的事，我偏要迎难而上，只能说，我还是不够老成。

“好吧，”时间好像过去了一个世纪，正当我以为我完全没有机会了的时候，市长先生发话了：“你可以去采访他，这也许不是什么坏事。你们都是年轻人，说不定你开导开导他，他就能幡然悔悟。毕竟以我的身份，我是不能去见他的。但说实话，就这么放弃一个有思想的年轻人，我也有些舍不得，说不定，你跟他聊聊，还能把他带回正途。你们都是读书人，既然读的书多，见识也就多，什么事都可以去聊，不是么？”

他的一双眼睛直盯盯地看着我，好像要透过我的双眼看到我的内心，此时我已经没心思回味他话里的深意，我只想快点赶到医院，去见那个年轻人。

“谢谢瑞德先生，太谢谢您了！您真的是我们S城这半个世纪以来最英明的市长，您放心，稿子一出来，我第一个拿给您审阅，一定不会让您失望的！”

我兴冲冲地站起身，也不管这样做是不是失礼，好在市长先生并不介意，他已经按铃叫来了秘书，简单交待了几句，很快，我就从他的府坻走了出来，手里多了一张特约采访证。

在赶往医院的路上，我已饥肠辘辘，可是为了早点见到那个年轻人，也只好先拿饼干将就一下。说实话，我很少吃零食，更不喜欢这种口感极差的速食品，因为工作的原因，我的身体一直处于亚健康状态，我更需要补充充足的营养，显然它们无论是味觉还是营养上都满足不了我的要求。可是没办法，说不定那个年轻人现在连东西都吃不下呢，真担心他的身体是否能接受采访。然而我的胡思乱想一到医院就烟消云散了，眼前血淋淋的标语和震耳欲聋的呐喊声把我给惊住了。

“杀死杰瑞！处死疯子！”

人们高举着牌子，高喊着口号，聚集在医院门口，要不是因为有护卫队在，那些人说不定就冲进去，把那个叫作杰瑞的年轻人给撕个粉碎了。

护卫队见有车过来，几个人迅速围上来。有人警示我下车，我一从门里出来，他就走了上来。

“请问，您是汤姆先生吗？”

问话的是一个年轻人，他的个子高高的，五观还算齐整，身材看上去也还不错，比较魁梧。

“是的，我是汤姆。”

我向他出示了通行证，他快速看了一眼，然后敬了个礼。

“汤姆先生您好，我是护卫队一分队队长，我叫皮特，市长先生已经通知我们，让我们确保您的安全，并且保证采访顺利进行。来，汤姆先生，您这边请。”

他在前面开路，那些群情激愤的人看到有陌生人要进入医院，都跟着往上涌，好在护卫队的工作做得还不错，既没有让他们抓扑到我，又没让任何一个人趁机溜进医院。

“他是个疯子，汤姆先生，”皮特队长一边带着我往医院里面走，一边在我耳旁低语：“可是他毕竟是我的朋友，我希望您能劝劝他，让他从死胡同里钻出来，否则他真的要完了，真的要完了！”

我侧过头看了看眼前的年轻人，他脸上没什么表情，显然长期的训练让他已经学会了如何控制自己的情绪，但他的声音里明显带着一种焦虑和担忧。原来怪物杰瑞也是有朋友的，看来他也不完全是个疯子。

“我尽力。”

我拍了拍皮特的肩，算是对他的一种安慰。他明显为此感到高兴，带着血丝的眼睛亮了一下。

“谢谢。”

他向我点了点头，然后微一弯腰，推开了一扇门。

“请进，汤姆先生，杰瑞就在里面。”

门在身后无声地关上了，此时我站在一排粗壮有力的铁栏杆面前，好奇地望着笼子里的年轻人。他完全没有因为陌生人的到来而改变自己的姿态，依然坐在床角，双手抱着头，喃喃自语：“不，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

“你好，杰瑞先生，我是S城S日报的特约记者，我叫汤姆，我想跟你聊聊，可以吗？”

“记者？记者……记者！”

年轻人杰瑞好像从幻梦中惊醒了一般，他迅速地抬起头，眼神从茫然无措到清晰锁定目标，他望着我，突然微笑了一下。

“汤姆，原来你就是汤姆！”

他冲过来，双手紧抓着铁栏，眼中放出惊喜的光芒。

他果然还很年轻，一张脸虽然干净，却显得稚嫩，因为年轻，他的身材看上去很单薄，有些形销骨立。他裸露在外的皮肤和头脸残留着道道血痕，虽然换上了干净的病号服，但他整个人看上去依然显然邋里邋遢。

“恩，是的，是我。”

我自觉地往后退了半步，据说这个年轻人很疯狂，时常会做出超出常人理解的出格之举，所以我要时刻防备他发疯。

“太好了！我正需要你，汤姆先生，你知道吗？我知道了这个城市的真相！我知道了我们所有人的真相！哦，”他突然痛苦地仰起头悲叹了一声，“你不知道，这让我多么的痛苦！我到处呐喊，写了无数的文章，可没人理睬我，没人！”

他用头撞着铁栏，很快，那上面就沾上了他的血肉。

“真相？就是你写的那些所谓真相吗？”

作为一名记者，我习惯保持理性，并且我也做了充分的功课。我不想我的这次采访毫无价值，至少我要知道这个年轻人的心理，并且公正客观地去进行报道。

“难道这还不够吗？！这僵化的社会，这僵化的族群，这僵化的文化，这僵化的一切，汤姆，你能忍受吗？不，我不能忍受！我要改变！”

他抬起头，热烈地望着我，好像要让我快速地进入他的世界，了解他的一切。

“你怎么改变？你以为你喊几句口号，写几页文章就能改变吗？其实我们本质都是一样的。”

“汤姆，难道你也不相信真相吗？”

“真相？杰瑞，离真相越近，你越危险！”

“我不怕危险！我已经被蒙蔽了这么久，我不想再这样活下去！真相让我痛苦，我相信它也会让所有人痛苦！可是痛苦总得面对，难道不面对，我们就能改变真相吗？汤姆，我们每天都活在欺骗中，活在谎言里，虽然这很美丽，可这不是事实！汤姆，你知道我内心的痛苦吗？就是那种知道真相后的痛苦？！”

他的头用力抵着铁栏，整个人因为情绪激动而微微颤抖，他手上的伤口依然触目惊心，皮肉外翻，深可见骨，这让我想起瑞德先生之前吃过的那盘肉。

我长叹了一声，杰瑞经历的这一切我们都曾经历过，只是我们习惯了沉默，习惯了接受，习惯了按既定的规则去生活。一切如果保持现状不是很美好么？至少我们看不到那些血淋淋的事实。

杰瑞根本不理会我的叹息，他依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垂着头，微微啜泣着，仿佛陷入可怕的回忆中。

“汤姆，当他们踩着我的脸，嘲笑着我说‘你以为你是谁？你也不过就是一具僵尸’时，我觉得我的世界都崩塌了！是的，我的世界崩塌了！怎么可能，我怎么可能是僵尸？！可我就是！我们都是！汤姆，我们都是僵尸，无一例外！”

他再度抬起头，他的目光不再热切地想要寻求我的共鸣，相反他仿佛在向我求助，求我带他走出那种绝望。

“原来，你就是为了这个痛苦，并且试图改变？”

“这难道还不够吗？他们到现在还在吃人！他们背着我们还在吃人！我真的无法想像！我从小到大，我所接受的教育，我所学到的知识，我一直被引导的人生方向，有哪一条能让我接受这一切的？！”

“杰瑞，或许是你被保护的太好了。你知道，为了能让我们像人一样去生活，其实我们的族类也在做着巨大的努力，我们一直在努力的向人学习，你看，我们从最古老的僵尸族类发展成今天的这个僵尸城市，我们建立了自己的文明，自己的秩序，它有它美好的一面，你要相信，我们在努力向好的方向转变。”

“不，你们是在隐瞒！是在欺骗！”杰瑞突然挺直了腰身，他的眼中有熊熊的怒火燃起，他紧抓着铁栏，我想如果不是有它们的阻拦，他此时一定会扑到我的面前，捏住我的脖子，将我的灵魂从身体里逼出来。

“你们根本就是在自欺歁人！根本没有想过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你们只想苟且过活，用假象包装这看似文明的一切！多么可笑！我只不过是告诉你们真相，而你们却把我当作异类！哈，我以为你会不同，毕竟你是记者，你是大记者，我以为你会想要改变这一切，看来是我错了！”

“杰瑞，那你告诉我，我们该怎么办？我们怎么才能改变S城，改变我们这个族群？”

“这......，”杰瑞显然被我的问题给问住了，他大瞪着眼睛看着我，久久地看着我，然后像泄了气的气球一样，整个人都缩了回去，他踉跄着后退了几步，跌坐到床角，双手抱头，再次回复到我最初见到他时的样子。

“杰瑞，其实不是我们不知道真相，只是我们没有找到好的办法，所以我们宁愿相信目前就是最好的途径，你的痛苦不在于你知道真相，而在于你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年轻人，还是面对现实吧，我们都一样，作为僵尸，你不用想那么多的。”

“不，我不会像你们一样！”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异常坚定，他抬起头，我很惊奇，此时的他没有迷茫，也没有困惑，甚至没有一丝痛苦，他坚定地看着我，冷冷地说道：“我不会做一具僵尸的！绝不会！”他看着我，认真地看着我，眼里有异样的光彩，我正琢磨着应该再跟他说些什么的时候，他静静地说道：“如果我决定不了这个城市的未来，至少我可以决定自己的命运。”

他看着我，安静地笑了，这一刻，真的，他真的不像是一具僵尸。

不知道为什么离开那个病房的时候，我脑中一直回放着杰瑞最后的笑容，我诧异他的执著，也诧异他的信念，我不知道该给这个年轻人什么样的忠告或引导，能让他面对真相，而不仅仅是因为知道真相而变得痛苦，显然我还不是很懂他的世界。

我走在医院幽深的走廊里，即使离的那么远，我还是听得到医院外群情激愤的人们发出的呐喊声。

皮特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等我发现他时他已经站在了我的面前。

“汤姆先生，杰瑞他悔悟了吗？你知道，我们都劝过他的，但他根本听不进去！作为朋友，我虽然理解他，可我真的不想他死。他现在连食物都不肯吃，他说那里面全是人的血肉，他吃不下去，可是，他不过就是一具僵尸啊，他不吃这些，他会死的啊！”

我看着眼前焦虑的年轻人，苦涩地笑了一下，抬起手拍了拍他的肩。

“有些人从来就没活在我们的世界里，即使他和我们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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