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年到了，他早就料到，并不像无数次期待那样。

杨健站在看守所的大门外，无所适从地盯着高处一片心形的白云。

蓝天依旧，他心想。

一位穿着奇特（黑色皮质卫衣）的娃娃脸青年从他身后走了出来，他不认识，相视下他们都没说话，似乎这场合不合适。

暖春月份，该是夏意弥漫于空气中的季节。

杨建已经忘记多久没有感受到阳光，于是索性脱下外套，想等日光出现。

白色的像高铁形状的公交车这时无声地停到他眼前。

放行的辅警告诉他，十六路到延川店下。

他麻木地爬上车，发现整个车厢就他一人，内饰跟狱友吹的很像，没有仪表盘——他知道，这就是自动驾驶。

他走到中间一个蓝色的皮质座椅坐下，安全带自动缠上了他。

娃娃脸也上了车，拘谨地在跟他保持距离的前排位置坐下。

车自动关上门，缓缓起步，滴答滴答发出微小的声响。

杨建透过全面屏窗户向后张望，看那两扇渐渐远去的铁门，"红旗看守所"。

他脑中一直躲闪的模糊期盼似乎更清晰了些。

一路让他惊诧着。

隶属偏僻郊外的劳改中心，本就离城市很远很远。他记得押送他来时印在眼里的农田和那些方方正正的矮屋子，全不见了。转而被从城市蔓延而来的高楼和马路占领。

那真正的城市会是什么模样？

答案首先是消失无踪的发动机轰鸣。

公交车没有被包围在原本嘈杂的车流中，空阔的城市道路，只有几辆银色smart似的小车来回穿行——凭直觉杨建猜到是网络早就曝光的无人共享汽车。

顺畅的交通，让他几乎可以看到下、下、下个红绿灯是红是绿。最奇怪是坐在盲道上，每隔不远就能看到的奇怪黑箱子，他还奇怪好像少了点什么，后来才想起，他没看到一棵行道树。

左右两排楼房比以前安静多了。人们的窗户似乎都不露锋芒地禁闭着。下层店招像同时整顿过，统一采用了肃穆的银灰色。杨建注意到《云翔酒楼》几个大字从店招变成的led屏幕中忽而闪出，然后切换成一个女人打开外卖试吃的直播视频，科幻感十足。连万达广场都商量好似的，也都把客人藏在了内部，只展示大屏幕的最新电影。

杨建被电影的名字吓了一跳:《8年世界》，似乎在印证狱友们吹过的牛。

公车发出绿光靠站停下的正是延川店站。

杨建下了车，眼前这栋楼也跟路上看到的一样，银灰色，高的离奇，光秃秃没有窗户。

杨建试着往上、再往上看，大楼光滑一展的平面直铺云霄。正当他蹙眉落下视线时，一道正方形的血红色光环从楼顶快速刷到楼下，连白昼都被闪耀。

他这才搞清不是没有窗户，而是并不需要——整个建筑的外墙就是显示屏。

这家大公司的入口不像过去那样庄严。大楼的前厅外有一扇窄窄的透明自动门，却奇怪的叫人看不清里面。头顶摄像头似的扫描设备时刻对着来客，杨建估到是人脸识别——应该是自动向内部上传他的个人信息的那种。他以此想到自己刚服刑出狱的介绍，别人会警觉还是担忧。

他没直接进去，而是先到拐角他刚在车上看到的貌似垃圾桶的地方。

垃圾桶像个不锈钢蛋壳。他的手刚靠近，壳体便亮起红灯吓他一跳，同时还发出喊叫声:“生物体，此处不可回收。”

他向后退了几步，郁闷地望着这个蠢东西。

“那是垃圾桶。”

杨建迅速调头，看到了说话的人正是一路同行，穿黑色卫衣的娃娃脸青年。

“我知道，我想扔掉这件破衣服。”杨建侧过身，摆着手里的衣服，声音干涩地说。

“只是衣服的话肯定没问题，你把它拿到感应器前感应一下，就可以打开了。”男孩手插着口袋，带着谦逊的笑容说。

“哦。”杨建试着把衣服举到蛋前，蛋瞬时露出绿光:“可回收。”蛋壳削开一半，杨建把衣服塞进进了黑洞，“呵。”他转过头对男孩报以谢意。

“你要进去？”男孩挤着脸色问。

“嗯？你也是？”

“不是，我来找您的。”

杨建眨眨眼皮，“找我？”男孩至多二十岁，白白嫩嫩，手腕上带着一个黑色的电子表，他的映像停留在家境很好的学生样，又想到这男孩一路上安安静静，不管怎样，他确定不认识，也肯定没在号子里撞过。

“你好，我是ch公司的袁弘。”男孩真诚地伸出一只手。

杨建不自在地用右手碰了碰男孩带着手表的左手，“你不是刚出狱？”他觉得问的很蠢，但又警惕地想到或许是针对劳改人员新型的追踪制度之类。

“不，我不是。”男孩赶紧摇摇手，笑容满是歉意，怎么看都不像干危险工作的角色。

“你跟了我一路？”兴许觉得是个弱者，杨建有些挑衅地提问，这转角的阳光被高楼挡住了，他觉的很冷，心情也有点不耐烦。

“不好意思，打扰您了。”

“你找我干什么？”

“我被公司派来。。怎么说呢。”男孩脸色为难地搜索言辞，“主要就是请您帮个忙。”

见到杨建脸上的疑惑，男孩有些紧张地继续补充:“其实您出狱前一个月，我就在看守所外面等您了，见您好像有事要做，一直不敢打扰。刚才见您需要帮忙，所以就——”男孩说完摸摸后脑勺，稚嫩地笑着。

“我能帮什么。”杨建不置可否，快速转着脑筋，他唯一想到他还有用的地方就是当年的“黑洞”，可都多少年的事了。

“我觉得我们最好别在这说话——”男孩朝警惕地看了看前后，“找个没人的地方比较好。”

“不了，我帮不了什么的。”杨建语气坚定，他被模棱两可搞得有些烦躁，“我还有事。"说完便向大厦的正门走去。

“喂，大哥？不，大叔！”男孩留在阴影里做着最后的努力。

但杨建走的很快，喊叫声一会就听不到了，他重新收拾好情绪，来到了下车的地方，他瞥见那男孩没有跟来。

他想用手平平发型，却摸到了让他恍然想起的号子里的寸头。他把衬衫的袖口略微朝上卷了些，一只手插进裤口袋，迈着没多少信心的故作潇洒的步伐，走进那扇看上去很高级的玻璃门。

门自动打开，上方的电子设备闪着绿点。他进来了，大厅很空旷，什么人也没有。

四面白墙，一面液晶显示屏对着他。他左右张望，想到叫一声时，显示屏上的画面出现了。

视频上是一个穿着女士西装，长相出众、妆容精致的长发女人。她只有上半身，像是端坐着，一边嘴角豁着善良的微笑。会是她吗？杨建好奇地想着。

“下午好。”女人的声音十分开朗。

“你好。”杨建也想挤出个微笑，但没能做到。

“你叫杨建。”

“嗯。”杨建虽能料到，但还是意外，他感到对方太直接了。

“你是想找杨慧吗？”

“这都知道？”杨建脱口而出，马上意识到这并不难猜。

“不好意思。”那女人的声音突然变得过于客气，杨建想到了电话客服，“我们有权通过系统判定杨慧是你的直系亲属。”又变回了职业嗓音，女人的脸上依然笑脸相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