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婉兮
1
二十多年前,我有个玩伴叫秋云。
秋云的妈妈叫秀萍,嫁在十几公里以外的小村庄。每隔几天,秀萍阿姨便挽着布包牵着女儿,风尘仆仆地往娘家赶。
母女俩从我家门口路过,我妈便叫住秀萍询问:“他又打你了?”
秀萍鼻子一抽,哭腔立刻就被拖长:“这日子没法过了!”
边说边卷起衣袖撩起裤腿,把胳膊上、脖颈上、小腿上的伤痕一一展示。青一片紫一片的,有些还流过血结了痂,看得人胆战心惊。
我妈不断地安慰哭泣的女人,我便抱出洋娃娃,招呼秋云一起玩。
秀萍说她想离婚。
那是一桩被媒人撮合起来的婚事,媒人用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把男方夸得天花乱坠。
见面一看,小伙子果然生了一副好皮囊,又甜言蜜语极会奉承。秀萍心一动,就被男人哄上了床,然后大了肚子,不得不奉女成婚。
在80年代后期,这还是典型的丑事一桩。
秀萍的父母为此抬不起头来,对女儿的所作所为也颇有微词。
婚后能过好也就罢了,谁料女婿露出畜生的真面目,对女儿动辄打骂, 日子过得水深火热,人也仿佛在苦汁里泡着。
做父母的心疼,便找了几个本家亲戚,声势浩大地闯上门去声讨。
女婿老唐见风使舵,跪在妻子面前声泪俱下地检讨,保证自己永不再犯。
可不出一个月,被压制住的凶残又在骨子里蠢蠢欲动,一找到由头便如火山爆发,秀萍只好哭哭啼啼地带着女儿回娘家躲避。
三四天后,老唐又拎着糖果来到岳父家,跪地求饶、扇自己耳光,变着法儿地讨妻子欢心。秀萍心软,也耐不住亲朋好友劝说,便收拾东西跟老公回家。
如此周而复始,竟也过了四五年。
2
老唐的脾气越来越暴躁,拳打脚踢渐渐发展为武器攻击。
家里的锅铲、铁盆甚至椅子,都变成了最顺手的发泄工具。秀萍的新伤叠着旧伤,泪痕压着泪痕,离婚的想法便一天天酝酿起来。
可娘家人不同意。
两个弟弟都在说亲,姐姐的婚姻破碎是不详预兆。更何况她的闺房已经改作弟弟的婚房,正在紧锣密鼓地装修。
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往回一收,便是杂质夹杂着污泥,不清白,也不值钱了。
所以都劝秀萍要忍,“再过几年就会好了,男人都会成熟起来的。”
秀萍泪眼汪汪,秋云也沉默寡言。我和她一起玩过家家时,她总是心不在焉,小脸极少露出笑容来。
那年的夏天,荷花开得正旺盛。老唐忽然背着秋云,心急火燎地杀到了岳母家。
“秀萍呢?快让她滚出来!”他站在门口破口大骂,“把小孩丢下自己跑了,有她这么当妈的?”
秀萍的父母出门来看,被女婿骂得一头雾水,因为秀萍并没有回家。
老唐自然是不肯信的,他认为是岳父岳母把老婆藏了起来。于是软硬兼施,试图逼出秀萍,再带回家去,继续做饭洗衣充当发泄工具。
3
原来那晚,秀萍做的菜味道淡了,老唐发了火,顺势踹了老婆几脚。
但这次,秀萍不哭不闹,只默默收拾了碗筷,然后抱着女儿默默坐到了大半夜。
第二天一大早,老唐起床,只见秋云正躺在破沙发上呼呼大睡,妻子却不知所踪。开始他以为秀萍下地干活去了,也不甚在意。
可到了午饭时分,秀萍没回家做饭。他向邻居打听,这才慌了神,内心有些不祥预感,但还是报着一丝希望找过来。
但很遗憾,连找一周不见人影。秀萍仿佛人间蒸发,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秀萍的母亲哭得肝肠寸断,扬言要女婿一命还一命。老唐发怵,从此不敢再登门,秋云也很少再来外婆家,我们便渐渐生疏了。
还要再过三四年,秀萍的信才会跨越大半个中国翩翩而来。
原来她被拐卖到了山东,但这和拐卖又略有些不同,因为她是自愿的。
那一夜她失魂落魄地往镇上走,天蒙蒙亮时,正好赶上弹棉花的外地人回乡。那家的女人见过秀萍几次,见她满脸泪痕,便关切地问了几句。
这一问,秀萍的眼泪就哗哗流下来,等苦水倒得差不多时,女人给她一个建议:“不如你跟我走,我给你找个婆家。我们那儿的男人可疼媳妇了,女的在家做做饭带带孩子就成,都不用下地的。”
当时的秀萍是溺水之人,对方三言两语便撩拨了她的心。她迫不及待想抓住救命稻草的人,根本看不清前方的深渊。
等考虑到年迈的父母和弱小的女儿时,想反悔却来不及了,火车已经驶出云贵高原,生命也仓促地拐了弯……
买她的男人叫二壮,家穷人丑,年近四十还在打光棍。他花了三万块钱,从弹棉花的夫妇手中,买下了秀萍。
4
第一年,秀萍被二壮一家锁在屋子里。
和所有被拐卖的妇女一样,她被看作长了腿的私人物品,只有被严严实实地锁住,才能让人安下心来。
发现被骗后,秀萍也曾寻死觅活地慢闹绝食,把“婆家人”端上来的馒头面条泼得遍地都是。
其实也是吃不惯,她的南方胃被米饭和米线滋养了大半生,一时间接受不了那些略显粗糙的面食。二壮见她蓬头垢面奄奄一息,倒动了些恻隐之心,便从牙缝中挤出点钱,买回来几斤大米。
当那碗热气腾腾的白米饭端到秀萍面前时,她微微一怔,竟有些不知所措。
二壮又变戏法似的拿出红烧肉和白菜汤,肉香菜香一缕缕往她的鼻孔钻。她下意识地端起饭碗,一颗心忽然就落了地。
老唐是不可能那么对她的。
有一次她发高烧,蔫蔫地躺在床上。老唐见家里没人做饭,就自顾自出门,在村口的烧烤摊上吃吃喝喝,对生病的妻子无动于衷。
一想到这些,对往事与故乡的眷恋就淡去一分。她迟疑了一会儿,最后还是一横心,往嘴巴里扒拉一大口饭,又大口嚼起了肉。
二壮站在一旁看,脸上终于浮起一丝笑意。
半年后,秀萍被放出了那间阴暗的小屋,活动范围扩大到了二壮家的小院。
冬天已经到了,北方的太阳照在她的身上,也是暖烘烘的,和家乡的区别并不大。
一年后,她习惯了吃馒头,也学会了包饺子擀面条,从形式上变成了北方媳妇。
两年后,秀萍的第二个孩子呱呱坠地,是个男孩,取名秋林。
这一年,她终于被批准给家乡的父母写信。但隐去了具体地址,只能含含糊糊地报了个平安,表示自己尚在人间。
5
老唐很快再婚了,对方是个粗壮的寡妇,不到一年,就把他收拾得服服帖帖。
秋云的日子却不大好过,她的外婆常常找我奶奶聊天,一提起外孙女,就忍不住眼泪长流。
据说她只上完小学,便被继母安排到了镇上的饭店打工,只等着年纪一到,就许配人家赚一大笔彩礼。
我忙着考试升学,朋友一茬接一茬地涌进生命,渐渐把童年的小伙伴抛诸脑后。
直到中考前的某一天,我妈告诉我:“秀萍阿姨回来了,好像讲话口音都变了一点。”
对家长里短不再感兴趣的我,只随便应了一声,就打开书本继续背单词。
那天中午,我躺在沙发上午睡,秀萍来到了我家门口。
和十多年前一样,她们站在门口说话。我在半梦半醒间听见她断断续续的讲述,
许多年后,我从电影《盲山》和贾平凹的《极花》中一一找到对应,比如囚禁、捆绑、逃跑未遂、生子……
我妈问她:“那你还回去吗?”
“否则又能去哪儿呢?”我闭着眼睛,但本能地觉得她在苦笑,或许眼中还有些泪光。
父母垂垂老矣,家是兄弟和弟媳的家。她出走半生,归来已是客人。
活着活着,就活成了一棵连根拔起的树,从南到北背井离乡。但能做的,却只是努力适应用力生存。
我妈又问:“他没跟你一起回来?”
“没有,连孩子都不许我带回来……怕我不肯再回去……”
然后传来一声叹息,轻悠悠的。落到我的耳膜上时,却有些无以名之的重量。
三年前,秀萍的母亲去世,她又回来了一趟。
办完丧事后,她带走了女儿,沿着当年出发的铁轨一路向北。而这样的旅行,注定有去无回。
命运好像一代接一代地被重复。
我大概,永远不会再见到我的小伙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