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翻阅到沃尔特.李普曼的《舆论》,书中写到:在多数情况下,我们并非先理解后定义,而是先定义后理解。
忽然间,今年冬天的幻影又闪现在我眼前,大半年过去了,原来我一直没有忘记那天我是如何懊恼,如何悔恨的,直到看到这句话,才深刻地给了我一巴掌——定义,胡乱的定义,导致偏颇的舆论。
我们是多么熟练地使用着自私狭隘的观点,去片面地评判他人,在还没来得及看清真相的时候,就把别人放在自己编造的谎言里,终身定义,然后在偶然间得知真相时懊悔不已,在深夜里,请求善意的神施与原谅。
那是我第一次当收银员的时候——
有一个中年男人每天都会来我打工的超市买点东西:一颗鸡蛋、一块散装饼干、一朵白菜或者仅仅是两颗草莓味的糖果。
他身高不到一米六,略瘦,总是戴着一个灰褐色的耳罩,紧紧贴在他的后脑勺,显得他瘦削的脸更加瘦长,看起来有点缺乏营养。
超市的老板娘是个厉害的女人,她精打细算,做事雷厉风行,我们收银台的几个女孩子都有些怕她,所以老板娘为了节约电费,偌大的超市,台台空调都成了摆设,寒风瑟瑟,肆无忌惮地从门外漏进来,我们手已经僵了,工作也丝毫不敢松懈。
中年男人的脸逐渐冻得通红,我打量着他全身上下,这是唯一一处有点血色的地方。
他穿着黄褐色的类似西装的外套和灰黑色的棉裤,一双单薄的灰色布鞋套在脚上,很合适,他迈着轻轻的步伐走向收银台,眼神很羞怯,还总是面带腼腆的微笑,他笑起来有很多线条分明的皱纹,从眼角向嘴角拉扯,沟壑似的牵扯着他的笑,看起来十分僵硬不自在,他的眼光飘忽不定,时不时扫量着我,笑容却万年不变,我有点害怕,也有点好奇。他走后,我对阿雪说了那个中年男子的怪异行为,阿雪也觉得好玩。
我第一次为他结账时,他只买了两个鸡蛋。
“有两毛钱的找零,请问换成两颗糖可以吗?”我按照规矩询问。
“要,要两个草莓味的。”他说话的声音微弱极了,若不是超市现在人少,怕是把耳朵凑过去也听不到他说什么。说话的同时,他又用莫名其妙的目光瞟了我一眼,寒风里,我不禁打了个颤。
“好的,来,给您。”
我给他糖果时偷瞄了他两眼,他腼腆的笑依旧僵硬地挂在脸上,我用手肘碰了碰阿雪,示意她眼前这个十二分“少女心”的男人是对草莓味有多执着,我们相视一笑,心领神会,中年男人稍稍探头瞟了我们,不好意思地离开了。
后来连续二十天,他几乎每天都来,他的笑容永远不变,腼腆里甚至让我和阿雪感受到了猥琐和诡异,于是我们认定这个男人一定是个单身汉,并对年轻女孩有着一些非分之想。
“不找钱,还是要两颗草莓味的糖果。”每次他都说。
“你看他的眼神没,真恐怖。”阿雪给我递眼色说道。
“就是,他好奇怪啊,每次买一点点东西,给钱的时候还害羞得像个小女生,受不了受不了。”我补充说。
“对啊,他不会是专门来咱们收银台结账才每天意思意思买点东西吧。”
“关键是,一定要草莓味的糖,哈哈哈哈,少女心吗?”
我们一天天开着他的玩笑,为苍白无趣的工作带来一点乐趣。
他的购物单也几乎不变,若不是两枚鸡蛋,就是一颗白菜,不然就是一袋饼干,有找零时会要几颗糖果,我们都知道,一定是要草莓味的,他的账单从不超过五元钱。
我对他仍心存一点害怕。但我必须承认,在结账时他总会最温柔地把钱递到我手上,我有些感谢他没有像其他人一样高高在上地把钱扔在桌上等着我去捡。
在每天的下午六点左右,他都来,我和阿雪喜欢开他的玩笑,盯着他哈哈大笑,互相推让着去结他的帐,他走到谁的柜台,谁就是那个“幸运儿”。我有时会装作看不见他,直到他放弃排在我的长队,我这才松了一口气,快速进入认真工作的状态。有时很忙的时候我不会抬头看顾客,只顾手上的扫描仪扫描条码,直到一双粗糙黝黑的手递到我眼前,我便知道是他。他仍旧是最温和的那个顾客,小心翼翼地数好钱递给我,我虽然感谢他,但也在提防他。我总是下意识避免他递钱的手碰到我的手。
我抬头想看看他,礼貌性地微笑着。不足为奇的是他从未改变的笑意,腼腆里夹杂着诡异。
我们已经习惯了他的两个鸡蛋或者一块饼干,我们在背后议论他,猜想他是个又穷又猥琐的单身汉,没有家庭使他孤独又阴暗。
时间在忙碌中匆匆流逝,今天是我任职的最后一天,晚上快九点的时候阿雪激动地叫我过去。
原来隔壁收银台有个男人买了两大盒鸡蛋,我好奇地转过头,看见是他。
他买下了平时数十倍的鸡蛋,我感到震惊和有趣,毕竟要过年了,看来单身汉也要好好犒劳自己了呀。我们都靠在台子前面,目光锁定在中年男人。
背对着我的还有一个中年女人,比他还要矮一点,穿着紫红色的棉袄,皱纹布满脸上,她的头发花白,看来生活的不易,总爱催人老。
她从衣服兜里拿出一个掉皮的钱夹子,细心地数着钱。向我缓缓走来的还有一个男孩,他显然先天有些不足,身体上的或是智力上的。男孩的牙齿有些凌乱地露出来,男孩应该和我年龄相仿,他走路很慢,还有些颠簸,他面无表情,走出收银台,跟在卖鸡蛋的他身后。
那个男人很瘦小,却一个人抱着两盒沉沉的鸡蛋,在柜台等着付钱的女人,男孩紧跟在他身后,头歪在肩膀上,手里攥着一个饼干,以及,两颗草莓味的糖果。
男孩看起来很开心,他一直观察着手中的糖果,嘴角有些微微上扬。
我看到男人转过身来看了看男孩,也看了看我,他今天有些不一样,不是耳罩,也不是衣服,他还是笑着,笑着看着男孩,笑着和我点点头招呼。
我迅速躲开了他的眼神,他是多么清澈善意的目光,他曾经多么温柔地走到我面前,递上几张钱,而我自己的揣测,竟然是万分的罪恶与肮脏。
他的笑容只是他对待世界的态度啊,他那么温柔,那么慈爱,他的身姿是如此挺拔,他的那句“请给我两颗两颗草莓味的糖果”听起来听起来是多么温馨幸福,他不过是爱自己的孩子,爱自己的家庭,他不富有,但他却比很多人幸福善良。
我低下头,看着阿雪,垂下眼角,竟有些泛起泪光。
愧疚还是自责,不论如何,我们冒然给他下的定义都太过于自私果断,但他亲自为我们揭开世界温柔善意的面纱,展现了温馨甜蜜,我感到万分的懊悔和难过。
生活向来不易,人和人真的是可以倚靠一种“美”相互关联,和睦相处的,我为过去自己的臆测感到对不起,我想看到世界的温柔美丽,谁不是呢?
“无论是在生活中还是在纸张上,无论是通过行为还是借助修饰语,能让你保持住你的尊严的东西就是善良和斯文。”请不要去肆意定义一个人亦或是一件事,很多时候真相都不习惯浮出水面,真相往往喜欢藏在故事表面的背后,因为真相很精彩,它总会引来无数的猜测定义,它喜欢躲在当事人的背后,去逃避很多难言难辨的舆论,它害怕啊,如果世界总是不怀好意的话。
这只是一件某个小镇的遭遇,它没有被放大,也没有被公开。但我们已经生活在信息畅通的时代了,每天刷着微博,新闻,头条,每天都有人站在自己的片面角度去描绘,社会舆论是黑色的,当我们不明真相,就请做好自己吧,真相总是存在的,干嘛非要去捏造,去诋毁呢?
互联网已经让许许多多的鲜活生命去往天堂,闲着也是闲着,去过自己的生活吧,去学会等待事情的真相,去理解,而不是,胡乱定义。
世界既然创造了草莓,那我们就多去品尝世间的甜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