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根据真实事件胡编。
今年过年回家居然没见到他,记得他上次裹着不知谁的军大衣睡在银行自动取款室里,终究是个没走出乡镇的小伙子。真可怜啊,镇里的网吧都没了,不然他肯定能再风光一段时间。
乡镇的人是越来越少,不过学生们却越来越有钱,这些孩子有了手机之后,谁还愿意翻墙去网吧里呢,躲在被窝里玩手游不香吗?于是呢,镇上的三大网吧在十几年的时间里相继没落,任凭网吧老板再怎么把设备更新换代也没用,时代变了,移动端收拢了大部分网瘾少年。
我也很久没去过网吧了,虽然还坚持着只在电脑上打游戏的倔强,可毕竟年龄大了,再去网吧被谁听到会失了面子,再加上网吧里那些十八九岁的小孩咋咋呼呼的实在闹腾,所以我平常都和朋友开电竞房打游戏。
想起刘二狗是因为一盘游戏,我们这些老同志被不讲武德的年轻人虐得体无完肤,还被嘲讽是小学生。我就想啊,老子当年也是很强的啊!奈何反应力实在跟不上,也经常走神不知道自己在干嘛,看着自己一页失败的战绩心里真不是滋味,有种英雄迟暮的感觉。朋友也不合时宜地把话题聊到了房子车子新娘子,听着更是焦灼。
我回老家后,特意去了初中经常翻墙出来的网吧,我知道它已经关门很久了,但还是心存一丝侥幸,门口停着一辆货车,万一老板正在进货一批主机呢?网吧老板果然还记得我,他用大铁勺搅动着大骨汤,问我要不要来一碗牛杂面。
“刘二狗呢?”我问。
“你说那个你以前的小跟班啊,死逑了,俩月前在垃圾箱里死的,妈的人家都回收到垃圾站了才瞅见。”
“我靠......”我突然觉得悲伤,不是因为某条烂命,而是因为最懂我多么牛逼的人,没了!
那么曾经的我到底有多强呢?
死亡如风,常伴吾身!
那年十五,操一手丝血剑圣,在对面五个敌人的围攻下稳如老狗,每一个走位都在罅隙中极限逃生,在满屏的飞行技能中闪转腾挪,又在敌人意料之外的瞬间出手反击,一个,两个,三个......五杀!
看着系统提示的最高荣誉,我再也抑制不住握着鼠标颤抖的手,正欲欢呼雀跃,却感觉椅子的靠背有些沉甸,在游戏结算界面暗色的反光中,一个小学生正爬在我椅子后面,把我五杀的英姿尽收眼底,他惊叹道:“真牛逼啊!”
我赶紧收束了下心情,摆出一副见怪不怪的神情,再佯装一个哈欠,说:“真没劲,又他妈五杀了,嗯?小娃,你叫啥?”
刘二狗没有大哥,算命的说刘家未来的老大有凶祸,于是刘家把老大的称号给了一条土狗,二狗就成了土狗的弟弟。
作为我们乡镇的小学生,自然是没有资格上座的,他们的零花钱只够买辣条。不过呢,他们常年徘徊在网吧里伺机而动,有些人打游戏打累了会出去吃口饭,借着这个功夫,他们会赶紧跑过去爽两把,接下来他们将会面临内心的挣扎——是早早收手,还是趁主人回来前再爽一把。有的小学生内向,担惊受怕地打完一把就收手了,但二狗不一样,他会一直待到机子主人回来,届时他大概率会被揍,不过据他所说,那些拳头太软了,跟他老娘比起来不算什么。
后来这些小学生很难碰到机子了,挂机锁开始成为网吧电脑桌面的标配。他们一茬又一茬地爬在我们椅子靠背上,时不时发出一阵齐刷刷的惊呼。我倒是自认为是个好大哥,我起身吃饭时从来不用挂机锁,我知道他在后面觊觎已久,就招呼他说,你玩吧。我有时也会给他买两包辣条吃,生怕他跑了,必须有人恭维我才能更好地发挥,在当年的网吧里,身后没几个小学生围观怎么算得了高手。
在网吧里,没钱上网的小孩都不想回去吃饭,一来是网吧里有空调,二来在这里没有大人不用挨骂。也许在最初,他们只是听江湖传言说,网吧是个快乐的地方,其实真的快乐吗?也不见得,只是对比学校与家庭的两点一线来讲,这里简直就是天堂,哪怕无所事事也很自在。不是所有的小孩天生就爱打游戏,只是大家都爱逃到这里,看别人玩久了就懂了,而懂则象征着上瘾。我为什么知道呢,因为我也曾是一个看别人打游戏的小学生。
为了表示我已经进入到别人看我打游戏的阶段,我很需要二狗以及“二狗们”。由于我的“怜悯”,我在那群小学生中的口碑很不错,在我们这些网吧大神中,我是被围观得最多的一个,进入游戏的那一秒我就成了被簇拥着的将军,势不可挡的气场让我的临场游刃有余。
其实认识刘二狗时是我人生中第一次五杀,从那以后简直容易多了,可见人的自信心与虚荣心对实力的提升有多重要。
二狗作为我最忠实的小弟,总是跟随我从上机呆到下机。有时候我觉得几包辣条不能应付他的付出,就在走前往网卡里多充几块钱。当然了,他也会有别的回报,他帮我买烟时我总会赏他一根,他不抽烟,就把烟夹在耳朵里,有时候被汗水湿透了也不取下,自从我给他发烟之后,他在网吧里没再挨揍过。
但是他妈并不对他耳朵上的烟抱有敬畏之心,那顿巴掌拍得老响了,我没有插嘴,装作认真打游戏的样子。网吧老板过来劝架,好说歹说的,那女人见自家儿子没在这花钱才肯作罢。二狗与他妈拉拉扯扯的,他不愿回去薅花生,更不愿意听到母亲说起关于农活的一切。
这里是网吧,二狗已经在这里搭建了些社会关系,被家长抓回去干活是件很没面子的事,他扒着电脑桌腿死活不让,还恼羞成怒回骂了一句,他妈听到后反手拽着他耳朵,随着一声尖锐的桌子摩擦地面声,把他硬生生拖出去了,大晌午头的,在街坊邻居面前被暴晒一路。
刘二狗消失了,我本以为他彻底告别了网吧,没想到一个月后他又来了,带着鼻青脸肿的痕迹。
“二狗你回去上课去逑,不然你妈又要来找你了。”我劝他。
他摆摆手,好不容易吸一口气说:“这次不会了。”他的眼里满是歹毒,让人想不起这本是个老实孩子。
二狗拿了家里的钱,我不知道他到底拿了多少,总之他的自由好像一劳永逸的样子。那天他给自己办了张网卡,又买了一包烟,递给我一支。他凝重的表情随着电脑启动的那刻舒展,他说跟我平起平坐一起打游戏,是他梦寐以求的事。
那段时间他很富有,我每次去网吧他都在,见到我时,他总会两眼放光地拍了拍邻座的空位,对我喊道:“来,机子已经给你留好了,赶紧哩!”
二狗自从有了钱后,看起来“洗心革面”了,他在网吧里有了一些地位,有时候就连放假回乡的高中生也能跟他聊上几句,没人再因为怕他动自己的机子而嫌弃他,甚至接上他的话茬恭维几句后,他会请一瓶可乐喝也说不准。
我不懂刘二狗这个小学生,他到底是木讷的还是开朗的,尤其是当他投入到游戏中,毫无掩饰地冲屏幕大吼大叫来彰显自己的喜怒哀乐,我常常想他们到底是不是同一个人。
不过此时的二狗确实看不起彼时的二狗,在他给我们身后的那些小朋友分发辣条后,对我说:“我真瞧不起这些上不起网还要看别人玩的娃。”
我连忙对他做出一个“嘘”的手势,悄声对他说:“小点儿声,被他们听到就没人看你了。”
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接着便和我一起在虚拟世界里大杀四方。
有天晚上打游戏累了,我们吃完泡面后到网吧后门的河边凉快,我问他:“你这天天的也不上课,你老师没跟你妈说啊?”
“没事儿......”他一边吞吞吐吐,一边按捺不住地来回踱步。
本来悠闲的气氛瞬间变得焦躁不安,本来只是作为大哥对小弟的关心,不过看他这样,我也懒得没事找事。
后来我还是劝他回去了,因为他身上的味道越来越恶臭。他的凉鞋因为汗液形成一层污垢,酸得刺鼻,甚至发展到辣眼睛的地步。我打赌网吧里其他人也闻得到,不然这些天怎么都没有小学生围观我俩打游戏了,大家都是碍于他的厚道不愿伤了他的面子罢了。
作为大哥,我不能让他丢了面子,在赶走他脖子上盘踞的几只苍蝇后,我说:“你回去洗个澡算逑了吧,哪怕洗完了再来搞呢?大热天儿的,味儿太他妈冲了......”
他点了点头,扭头就从后门走了,机子也不下。不一会儿就回来了,浑身湿漉漉的。他说,他去河里泡了一会儿。
我心想他父母心也真大,都快一个月没回家了也不出来找找,明明之前还到网吧里找过他一次的。接下来就容不得我细想了,那晚他请我到面馆里吃面,有人问他:“二狗啊,有阵子没瞅到你妈了,她跑哪了?你们地里庄稼都死完逑了不晓得啊?”
“她去大城市里了。”二狗继续埋着头吸溜面条。
我再也没有问及到二狗的家人,当然,还是会提醒他去河里冲个澡。
还不只这一个熟人,有次我们去小卖部里买槟榔,他赶紧躲到老板的拖拉机底下。事后他说:“刚才那个是我们老师。”
“怕个逑啊,老师还管你这差生?”我对他的一惊一乍不屑一顾。
他拍拍屁股上的鸡屎,对我说:“我没逃学前还不是,老师看到了肯定会问的,麻球烦!”
之后二狗很少去街上了,一来是怕人认出来,二来是他的精神已经不再绽放在现实世界。就算真的吃泡面吃到恶心,他也会在晚上九点以后才敢跟我出来,到那几家零星的饭馆里炒几个菜吃。他总是勾着头,催促着我走快点,好像离开了电脑,就像步入一个危险的世界一样,周围的路人随时能给他一刀。
他的声音小得像蚊子,目光也变得呆滞,经常被路上的石头绊倒,除了电脑屏幕以外,任何东西都不能给他关注的动力。我也觉得他无趣,每次出网吧就挑最近的馆子,好早点结束他的担惊受怕。他请求过我帮他打包,但被我拒绝了,哪怕请我也不行。哪有大哥给小弟带饭的?
当回到电脑沙发座的那一刻,二狗便被瞬间“治愈”了,顶着意气风发的眉宇,大吼着今天要干到什么段位。
在我的引导下,二狗在几个月的时间里熟悉了好几款网游,也加了上十个游戏群,他在群里非常活跃,在从萌新迅速成长为老司机后,又在新人里收获了不少小迷妹,结果别人私聊他才发现,居然是个十三岁的小弟弟。但这并不影响他的江湖地位,他在公会里获得二师伯的称号,在这段时间里他的打字速度获得飞速进步,只是为了处理江湖里的人情世故。
我不得不承认,他在网络交际上的天赋确实比我高,即使是跨服的两家冤家战队,他也能从中作梗,在不伤及面子的情况下让双方握手言和。后来我发现其实这不是天赋,而是他在虚拟社交上比我努力,全身心的那种,离谱到玩家对他的每一个尊称都是他的精神粮食。
“哥啊,你说人要是不用睡觉就好了。”他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皮了,但还在不停地切换游戏聊天窗口。
“我靠, 你白天又没睡?”
“睡觉简直是在浪费......”他还没说完就昏倒在键盘上。
几个月后,一场持续几天的大雨降临,温度骤降。雨水把学校围墙的泥土磨得滑滑的,根本攀爬不上去,于是我那一个星期都老老实实待在学校里。
终于等到星期天,可以正大光明地去网吧了,我看到刘二狗趴在键盘上闷头睡觉,他面前的电脑居然没有开机。
我坐在他旁边的瞬间他就有反应了,原来他一直醒着,看我来了,他吸溜了下鼻涕,缩了缩穿着短袖的肩膀,哭了。
原来他的钱从来不放在身上,他放在一个塑料袋子里,卡在网吧后面的河壁上,然而这几天下雨,河水一涨,直接给他冲掉了。他游了一夜,如同大海捞针,回来的路上风刮雨淋的,现在病得生不如死。
“到底多少钱?”我很好奇。
“还有一万多吧。”
“咳咳......”我差点儿被烟呛死。
我知道他对我不会撒谎,对这个小我几岁的小孩,我第一次心生恐惧。“没事儿,人没事就好。”我赶紧将全身的钱都拿出来,跟他说:“这是我所有的了,放心吧,有哥的就有你的。”
接下来我好几个月都不去那家网吧了,我不确定他为了网费会做出什么恐怖的事。但你说人就是贱啊,我的好奇心渐渐战胜了恐惧心,我有个奇怪的念头,就是想看看他到底多么衰,然后再次居高临下地站在他面前,施舍我的怜悯。
于是在过罢年,我积累一千五百块的红包后,我还是决定去那家网吧。
再见到二狗,他披着不知道从哪捡到的破袄子,正在聚精会神地打游戏,我在后面观察他半晌他才发现我。
我刚掏出烟,他已经给我递了一根,“哥,抽我的吧,我现在工作了。”他洋洋得意地自顾点着。
他的声音我居然认不出了,不知是因为他到了变声期,还是因为他咳嗽多日硬挺过来的后遗症,每一声都让他的声带歇斯底里,发出逆耳的摩擦。
“工作?你吹什么牛逼?”
他揉了揉红到下垂的眼袋,介绍起他的网费来源。
原来是这样的,好几款网游都有刷副本的漫长阶段,他利用自己的人脉在群里打起广告,帮别人的号反复刷图,这样别人放学或是下班的时候,一登上去就可以收米装备。要么就是炼一个小号,满级之后再拍卖给别人。
出于别人对他的信任,他生意不错,刷几天就能有一百块,为了收钱,他还专门问网吧老板借了一张银行卡。
“你不知道,上海那边的学生娃真他妈有钱,每个月的零花钱都一千块。”他恨得咬牙切齿。
“你每天要刷多久?”我问他。
“就两个号,十几个小时就能完成任务。”
当一件事成为一种必不可少的任务,它就会成为一种讨厌的事,凡是涉及到工作的游戏他都戒了。在二狗“自由”的时间里,他只碰一款游戏了,那就是《狗熊联盟》,我认识他那天玩的。所以为了保持住仅剩的净土,他从来不接这款游戏的练级单子。
他几个月没见到我,就特别想证明自己,要跟我单挑,让我看看他进步了没有。我拿出绝活剑圣,他选了最爱的剑豪。
他的反应好慢,甚至不如我刚带他玩的那段日子,结果依然是不出所料地败在我手。我安慰他:“没事,可能你状态不好。”
其实并不是他状态不好,我看出他紧张得发抖的手,把鼠标捏得僵硬,我知道他为此准备了很久。我没告诉他我也紧张,生怕有一丝失误被他抓住机会,如果我输了,就会影响在他心中的地位,不,甚至会影响网吧里的地位。只不过在看出他的笨拙之后,我心中的纠结便烟消云散了。
“唉,到底怎么才能达到你的水平呢?”他问我。
“等你用剑豪五杀之后再跟我单挑吧。”我拍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其实我不太看得起这个英雄,也不太看得起他。
好吧,也有用剑豪经常五杀的人,那人跟我差不多大,算是我多年的死对头。他叫虎子,我们在网吧里的单挑中互有胜负,就连身后围观的小朋友的人数都平分秋色。因为这个缘故,我从来不用剑豪,他也从来不用剑圣。就像英雄特色一样,他喜欢秀,我喜欢乱拳莽死老师傅。
但二狗不在乎这些,如果在忙完自己的事情后,他准会去观摩虎子的操作。虎子知道我小弟崇拜他,时不时给我摆一副嘚瑟的嘴脸。
我常常因为这件事不理二狗,二狗不懂我,但我不能说,说了就代表我没肚量。
直到我偶然发现,虎子这家伙打游戏时有个女学生坐在他腿上。原来我几个月不来网吧,都不知道虎子这货泡妞了。不过说真的,那女生一口一个“哇哦”的,叫得人心里确实发痒。这虎子也很臭屁,每击杀一个都要在她脸上嘬一口,还那么大声。
“她叫江雨燕,初一二班的。”二狗悄悄跟我说。
“啊?我怎么没见过?”我寻思我们中学就那么几百人,这个确实面生。
“刚转过来我们乡下的,走读生。”
“等哈,你一个小学生咋晓得的。”
我开始重新打量这个刘二狗,他的眼神躲躲闪闪。
由于女朋友的加持,虎子打起游戏来如虎添翼,在网吧里的耀眼程度更胜一筹,几乎一半人都围在他后面观看,不过是看他打游戏还是看妹子就不知道了。
这场面太张扬了,网吧老板不太看得惯,就调侃道:“哟嘿,你这小屁娃还谈朋友了啊,说一哈,咋骗到手的?”
好巧不巧,虎子刚刚用剑豪五杀,他狠狠地把烟头甩在地上,一边指着屏幕一边歪着脖子朝后面嚷嚷:“看到没,用剑豪五杀的人,追谁追不到!”
我看到刘二狗默默打开了游戏,选择了剑豪。他的眼睛里不再闪烁着激动,而是定格了一层坚毅。
二狗的决心很大,但他并没有太多时间。有一次他白天偷懒练习剑豪,影响到一名玩家收米,直接取消了他的单子,他将饭钱补贴到网费上,饿了好几天才周转过来。他白天要接单,夜里还要练技术,睡眠是不可能跟上的,如果一不下心在白天睡着了,醒来可就天下大乱了。
在游戏加载的时间里,他也不浪费每一秒钟,切出去看别人高玩的教程视频,他还给我讲许多匪夷所思的英雄细节与游戏机制,听得我耳朵疼。他这种钻研的态度我见过,那是我们班学霸在解函数的表情,实在让人讨厌。我他妈又不是来网吧学习的。
话虽这么讲,可他的剑豪胜率从百分之三十逐渐到了百分之六十,我虽然不确定他是否超越了我,但我肯定至少在剑豪这个英雄上的理解,我是远远不及的。
可他赢了很多次对局,却从来没有五杀过。
二狗和我们不一样,他是个喜欢成人之美的孩子。每当队友中某人四杀了,他都会尽量把人头让给别人,让别人五杀,达成圆满。但当他自己四杀时,除了我,其他队友就会疯狂抢到最后一个人头。
其实要不是认识二狗,碰到这种离五杀只差一步之遥的,我也会扼杀这个机会。这样做对我没好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会很爽。
破坏别人的美好,达成自我的安慰,这是弱者的嫉妒心。我在许多年后才明白,当时的我并不强。
其实刘二狗还算是一个相信好人有好报的迷信者,他以为自己怎么对待别人,别人就会怎么对待自己。可惜,欠他恩情的人始终没有还他的机会,坏他好事的人却总能见缝插针。游戏玩家上千万,他这样单纯的玩家很少,我们这样的恶毒者居多。
于是他的剑豪在拿到几十个四杀后,他终于崩溃了,趴在键盘上嚎嚎大哭,他觉得老天爷在故意针对他。
对于二狗的崩溃我在心理窃喜,似乎拿到五杀已经成为他和我站在同一水平线的标志,他拿不到,就离我遥遥无期。不过作为大哥,我说:“没得事儿,我也拿了好多四杀才拿一个五杀。”
“可你五杀比四杀还多啊!”他朝我吼着,像是他的五杀被我抢走一样。
我把他拽到网吧后门揍了他一顿,之后又给他递了根烟,吹了一个钟头的人生哲理,“你还小,这点儿挫折就拉跨了?天将降大任于......”
天气暖和起来,我请他吃了顿好的,马上要中考,我需要临时抱一下佛脚,不能天天想着怎么翻墙了。
“感觉像是做梦一样,我眼睛花了。”他说。
白天阳光明媚,他好像还没喝酒就醉了,不停地眨巴眼睛,恍惚得像是行尸走肉一样,一瘸一拐地跟着我。
“妈的,你多久没出来晒太阳了。”
“忘了。”
我离开乡镇,去了市里读高中,我们只是偶尔通过聊天软件联系。
他跟我说好累,打游戏一点儿也不快乐,天天就想着五杀。
他还说,他的网费渐渐捉襟见肘,生意不好做了。现在网游有了许多脚本,那些有钱人家的孩子可以买脚本挂机就行了,效率还高,完全碾压他这个人体机器。
他怀疑自己根本就没有网瘾,只是怕走到网吧外面。
我在最开始时,还会跟他约好时间一起玩,但是他的打法越来越固执,在这个团队五对五的游戏里,他只想着吃独食,在其他四个人队友都死完了才上,好像这样就不会有人阻止他五杀了一样。最让我觉得丢人的是,我和同学跟他一起玩,他四杀了以后,对对面还活着的一人公屏打字——爸爸,求你了,让我五杀吧。对面只是回了句“乖儿子”就躲起来了。他气急败坏地去喷人,又被群嘲“不孝”。
那次以后,我整个高中时期没有再跟二狗玩过了。
高三暑假的时候我还是去了那家网吧,那是我最强的时候,游戏里的段位也打到最高段位——最强王者了。听说虎子连大师还没打上去,这次碰到他了,我要连杀他十次。不过呢,这次不能再用剑圣来对剑豪,在高手眼里剑圣的上限太低了。
虎子倒是没看到,我一眼就认出了二狗。我以为他断了收入后,早就去别的地方谋生了。转念一想我还是太天真了,除了网吧,他又能去哪呢?
他见到我,先是给我打了个手势,表示注意到了我,然后继续打他的游戏,还在跟别人连麦。话说这小子的普通话怎么这么标准了?
我很郁闷,这刘二狗连大哥都懒得招呼了。开机玩了一会儿后,他拍拍我肩膀,递给我一瓶红牛。
“升级了?”我掏出香烟,在他伸手夹住的时候又躲开,问他:“翅膀硬了,连我话都不应了是吧?”
“没啊, 刚才在陪客户。”
二狗打开一个网页,那是他做陪玩的平台,他是技术流陪玩,白天收费一小时六块钱,通宵二十五块。
我顿时心血澎湃,打游戏挣钱可是每个网瘾少年的梦想,这个刘二狗居然做到了?
我点点头,假装看不太上的样子,问他:“现在技术怎么样了?”
还是熟悉的对决场面,剑圣对阵剑豪。几番操作下来,他以丝血的优势获胜。
我盯了他许久,待他擦完额头上的汗渍,平复好心情,我对他说:“爽吗?”
“爽!”
“那就再来一局怎么样?”
“好!”
这次我也选了剑豪,剑豪对阵剑豪,我心里默念着,实在对不起了。在击杀他的时候,我甚至还剩三分之一的血,他的表现太弱了。
“怎么会这样......”他垂丧着靠着椅子喘着气,“我明明也是王者......你明明不玩剑豪的......”
“老弟啊,你不仅输了,而且没有任何机会。”我点上一根烟,吹到他脸上。
“你别耍赖,你刚才用剑圣输了的!”
“剑圣这种莽夫英雄在高手对决中必败,不然职业选手早就选他了,然而即使这样,你也只是险胜我。”我把手搭在他肩膀上,“同样作为一个高手,你心里也清楚吧。”
“我不信,几年过去了,我的水平怎么还差你那么多,我至少比你多玩了几千把剑豪!”
“所以你输给了你自己,当我也拿出剑豪的时候,你没了优势,就慌了,你不信摸摸你手心的汗,是不是比平常湿很多?”
“今天不玩了。”他结账下了机,穿着早就露趾的破布鞋,颤颤巍巍地往网吧后门走去。
在河边上,我问二狗:“你苦练技术,到底是为了江雨燕还是为了打游戏?”
他果然跟我想的那样逃避回答,只是不断地弯腰捡石子打水漂,没几下就累得气喘吁吁。
我又问他:“那你到底有没有跟虎子交过手?”
他还是沉默。
“你他妈的知不知道,你已经比虎子牛逼多少倍了,不然你怎么做陪玩?”
“可我还没用剑豪五杀过啊!”他突然带着哭腔嚷嚷。
“那重要吗?”我走过去揪住他破烂膨胀的短袖,突然发现他还是长高了不少,若不是在网吧里过活,兴许能比我高,不过他还是瘦弱得很,稍稍用力就能推到,“也许她现在已经不喜欢能用剑豪五杀的男人了,也许就喜欢你现在的......”在我好好打量他此刻的造型后,我还是卡住了,要说他是要饭的,倒也不违和。
“她肯定还喜欢的,要知道,用剑豪五杀可是这世界上最难的事,不是吗?”他带着乞求着我的认同。
我对眼前这个十七岁生物的认知感到诧异,我甚至觉得这副即将成年的躯体装着一个十三岁小孩的灵魂。我拿出手机,说:“看吧,虎子群发的消息,他们要结婚了,你看要不要去吧。”
“我靠他奶奶的!这也太早了吧!”他大骂道。
就凭他的反应,我替他做了决定,“去吧!”
虎子结婚的那天晚上,我在网吧里百无聊赖地抽烟,游戏是一点兴趣也没有。
二狗回来了,他说:“江雨燕说我不务正业。”
我挠了挠耳朵,“那什么叫务正业?”
“大概是虎子那种接手老爹的垃圾处理厂之类的吧。”
“没事儿,来打游戏。”
一夜无言,只见他一直抹着眼睛。我们不停地开游戏,暗地里比着谁杀得更多。
他其实早就能跟我平起平坐了,作为一个高玩,我没看到他有任何破绽,在他不紧张的时候。
在一次团战中,系统连续提示着二狗的击杀图标,一个,两个,三个......四个!
我顿时兴奋了起来,赶紧将最后一个敌人禁锢住,喊道:“二狗你他妈人呢!五杀啊!”
只见他猛地敲飞了几块按键,然而就当我以为他要出手的时候,他的剑豪居然突然不动了!可我明明听到他的键盘按得啪啪响!
我瞅了他一眼,骂道:“按Q啊!你他妈按E搞毛!”
他迅速纠正过来,但是他的剑豪却朝着身后放了一个“斩钢闪”。
“鼠标鼠标!”我吼道。
等他找准鼠标的位置时,丝血敌人已经被队友不经意间的一个普通攻击轻松拿下......
“靠!”我一拳砸在键盘上,那个恨铁不成钢啊,这二傻子咋就关键时刻掉链子呢!
“哥,我头晕,先让我缓一下。”
二狗倒在地上抽搐了一会儿,要不是听网管说没事,我吓得差点儿就叫救护车了。二狗说,这是他第八百个四杀,每次都会这样,心脏跳不过来,他已经习惯了。
“二狗啊,要不跟我去进厂上班吧,你这天天待网吧里也不是个事儿。”我端来两桶泡面跟他说。
“我还没五杀呢。”他已经独自进了游戏。
“那我撤了,你吃两桶吧。”我收拾好烟跟数据线,拍拍腿上的烟灰,准备跟这个网吧说再见。
“虎子说,你就是想看我出丑,就是不想看我风光,不管是在游戏里还是现实中,不然你就不能压我一头了,你就是想保持你的优越感。”二狗一边操作着,一边不屑地跟我说。
我没有理他。
走到门口了,还听到身后传来一句:“要我五杀啊!你自己原来说的嘛!”
我的鼻子发酸,想过去跟他道个歉,但我的自尊不允许,“去你妈的。”
第二年,听说镇上的网吧已经普及未成年人保护法了,不过呢,二狗又刚好在今年满十八岁,他可真幸运。
他可真不幸。
还有,没有户口本,他怎么办身份证呢?
我那么关心他干嘛呢,反正我也好久不去网吧了。
有时跟朋友们打完游戏后,我躺在床上思索着刘二狗最后说的那些话,我真的看不起他吗?我不知道,但他十几岁就学会用网络挣钱,在今天看来也是非常拉风的事。他很聪明,但为什么这么幼稚呢?
对啊,我记得他的社交能力很强的,与男女老少都聊得来,我赶紧打开那几个尘封已久的群,最近的消息已经是三年前了。我发了一句:刘二狗怎样了啊?
零零散散的有几句回复:
“这个群怎么还没解散?”
“一看到这个群就想起那些网游岁月了。”
“不知道,这狗日的还欠好多人钱呢。”
细问之下,才发现二狗连虚拟世界的社交也放弃了,他接了最后一批杀猪单,从此臭名远扬。
我又查了下陪玩的行情,我记得他的昵称,叫“刘家庄第一剑豪”,但是在那个平台上搜不到了,我问了下客服,客服说这个人两年前就不干了,现在陪玩都要绑定手机号与个人信息,有专属的手机应用提现。然而二狗连手机都没有。
最近一次见他是在过年的时候,在银行自动取款室里,他裹着军大衣在睡觉,脸上长满了络腮胡。当时我妈在我旁边,也不方便叫他。等我再去寻他,已经不知所踪。
他到底五杀了吗?我想他肯定没有的。那已经成为一个毫无意义的执念,是所有出口被封闭的一处深渊。他会紧张,会发生应激反应。他的肉体有这个实力,但他灵魂只能停留在那里了。
我试着不再想念他,可我逐渐正变得和他一样,从来没有主动追寻过,而是在逃离生活的窘迫。逃离没有对象的尴尬,逃离没有工作的不体面,逃离没有房子的寒酸,那是我们的“五杀”,我们的网瘾。
原来我跟他唯一的区别就是,我妈没有把我从网吧里当众拖回去罢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