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的天气，与此刻我跟你们讲这件事的天气相差无几，阴阴凉凉，死气沉沉，我几乎能听见老天爷黑着脸威胁我的声音：“喂，卖奶茶的，老子随时下雨哦！”

——就是这个意思。

天气不好，生意不行，就安排其余两位店员同一天休息，我和店长看店，绰绰有余，还很闲，嗯，是闲得那个啥疼来着。

彼时，店长去水果批发市场采购水果，我独守门店。店门口通往海洋公园的那条小路车来车往，却没有一个人愿意停车进店来喝一杯奶茶。

世事艰难哟！

《岛上书店》——是当时我坐在奶茶店吧台后边的红色方形塑料高脚凳埋头阅读的书，这书讲的是一个在小岛上开书店的中年男人如何走出事业和人生困境的自我救赎的经历。

哎，你何必开什么书店？我又何必开什么奶茶店！

“楼下是玛雅最爱去的地方，因为楼下是书店，而书店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看到这一句，店门口的自动感应器忽然播报：欢迎光临。

“怎么可能是书店？奶茶店才是！”我装了满肚子的不服，把手机丢在一边，站起来迎客。

进来的是只海豚。

嗯，是……只……海……豚？

背部通黑肚皮灰白的海豚。

海豚的尾鳍拖在身后，尾部支撑着它的身体，左黑右白的胸鳍像两只小小的脚，啪嗒啪嗒、扭扭捏捏地挪身前行，全身湿哒哒的，粘着一些深灰色的泥巴，我隐约闻到一股下水道的霉臭气味。

四十分钟前我还自夸地板拖得干净呢。

海豚挪到我的吧台前边，尾鳍作脚，站起来，头部与吧台的台面刚好齐平，喙部搭在吧台边上，黯淡无光的浅灰色圆眼睛直瞪着我——不得不承认，平生第一次被海豚这么近距离直视的感觉不是特别好——我记得，我那三岁儿子的科普读物《幼儿版十万个为什么》里面提到，海豚主要靠回声定位来辨别方向和食物，眼睛只是摆设，此时此刻，不知在海豚的脑海里，我是食物还是方向？

“啊，您好，欢迎……您是要喝奶茶？”我满脸惊愕，右手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疼。

“抱歉，没想到会让您这么难堪。”海豚仰起头，以尖尖细细的声音说：“奶茶也不是不想喝，可这确实不是我此行之目的。”

“呃……您有何指示？”——你看，人也好，海豚也好，初次见面，多半是客客气气的，所以世人常有人生若只如初见的感慨。

“这么跟你说吧。”海豚直瞪着我说道：“我的话你可听得清楚？。”

“我耳朵没问题，你说得也够清晰，听得清清楚楚。”我也就不跟他客气了。

“那就好，这么跟你说吧。”海豚甩了甩身上的泥——四十分钟前我还自夸地板拖得干净呢——他似乎清了清嗓子，声音仍然尖细得可以用来刺破脸上的水痘：“我不是来喝奶茶的，但如果你非要我喝一杯也没关系，毕竟这是奶茶店。”

我低头翻看手机收到的一条信息：您有四个包裹在驿站……呵，现在的快递都这样吗？

“想向你打听一个人来着。”

“打听一个人？”我未免觉得奇怪。

“实际上，是一只海豚。”海豚接着说：“跟我差不多的一只，但她头上有一块美丽的乳白色花斑，就像一小杯奶茶倒在她头顶，散开，到一定程度就凝固不再流淌，非常漂亮的哦，你可见过？”

“不好意思，我这间奶茶店开业以来，你这样的客人，是头一遭。”

“是吗？那可真难搞哦，之前听她说想喝奶茶。贵店的店员呢？可曾见过她？”

“有这样的稀客光临，店员岂有不报告的？”我反问：“怎么就知道它想喝奶茶？”

“噢，她提过好几回这事，那些去看我们的人们，几乎人手一杯。”海豚换了个姿势，后脑勺顶着我的前台边沿，继续说：“实不相瞒，我们两个，是在这附近的海洋公园里打工的。你八成也去过海洋公园，也在海豚馆见过我们的精彩表演，就是按照海豚训练员的指令，做点哄骗小孩子的动作，诸如用脑袋瓜子顶球、飞跃水面之类的，都是混口饭吃。其实这些把戏，白鲨鱼那家伙也能办到，只是它有其他活计，不屑也不必这么干。”

“海洋公园我是带孩子去过，海豚……哦，你们的表演也看过，但我不记得是一只……是一位还是两位海豚了。”我平生首次语无伦次。

“喏，喏，我就说你一定去过的吧。”海豚不无得意地说：“当我们跃出水面的时候，你是不是也像小孩子一样，忍不住喊出来过，比如‘哇哦’？”

呃……还真是这样！

“你说你的伙伴是想喝奶茶而逃离海洋馆的？”我切回正题。

“当然不是，虽然她确实说过想尝尝奶茶之味的话，但应该是厌倦。”海豚意味深长。

“厌倦？”

“是的。厌倦让她选择逃离。我和她，呆在海洋公园偌大的海豚馆里，顶球、飞跃、奖励、吃小鱼干、也吃子弹一样的鱿鱼仔，听‘哇哦哇哦’，日复一日，夜复一夜，年复一年，周一到周末，元旦节到圣诞节，春天到冬天，2019到2021，周而复始，虽说鳍部肌肉锻炼得更加健壮，但原来的仪式感都变成了负担，哪有不厌倦的。她不止一次说过要逃离和回归之类的话，甚至还特意画过一张逃离路线图和我一起研究。我当时并不在意，以为她也就想想，谁料上周六结束表演之后，趁我酣睡之际，她一句再见也不说，就这么平白无故地离开了，消失得无影无踪。毫不夸张地说，我独自在海洋馆呆的这一周，比和她在一起的两年还要久。你不知道，海洋馆收工后的夜晚，可比你这生意冷清的奶茶店空旷寂寥得多，繁星也好、皓月也好、流萤也好、云翳也好，通通看不见。更要命的是，入夜之后，关在海洋公园里的鲨鱼、鳗鱼、水母、沙丁鱼、小丑鱼、金枪鱼、海鲿、鳐鱼、海龟、海马等各种海洋动物的悲鸣汇集在一起，在水下一波又一波地袭来，你不在海洋馆的巨大鱼缸里过夜，根本体会不到那种寒气深深的无助感。”

海豚劈头盖脸说了这么一大通，令我措不及防。

“不好意思，有点激动。”海豚继续说：“给我来一杯奶茶如何？”

“可以，喝什么奶茶？”

“鱿鱼奶茶有没有？就是有活生生的可爱小鱿鱼在奶茶里游动、散发着海的味道的奶茶？有的话来杯大的，加双份鱿鱼，像子弹头那种。”

“这……怎么可能有这种奶茶！”我哭笑不得：“只有珍珠奶茶、椰果奶茶、红豆奶茶、布丁奶茶……”

“哎呀，算了算了，这都是你们人类爱喝的莫名其妙的奶茶，我不喝也罢。”海豚站起了身：“得走了哦，到别处去打听，非找到她不可，哪怕沿江向东去到大海也在所不惜——祝你生意兴隆，再见！”

“呃……”

没等我回过神，他已经啪嗒啪嗒、扭扭捏捏地挪身走了出去，速度比进店的时候快很多，十几秒时间就消失在店门前那条路的左侧，那是与海洋公园相反的方向，似乎没有一个行人注意到有只海豚行走在路上——即使换作你我这样的普通人走在路上，也不会有什么人注意的吧？

店内重归安静。

拖干净海豚留下的“脚印”和泥水，我坐回前台后边的塑料凳上，已经没有看书的心情了，无聊地打开抖音，刷了几下，一则同城的视频跳了出来，那是海洋公园的抖音号发的一只海豚表演的视频，视频上配着一则通知：“即日起，我馆的海豚表演节目暂停，恢复时间待定，给您带来不便，敬请谅解。”

半年前去海洋公园的情形在我脑子里慢慢清晰起来，我打开手机相册，翻到当时拍下的海豚表演视频：视频中只有一只海豚在表演！

我又去翻海洋公园抖音号的历史视频，发现所有那些海豚表演的视频里面，始终只有一只海豚，最初提到海豚的视频是2019年4月10日，视频中，工作人员正把一只海豚从巨大的运输箱里转移到海洋公园，配的文字是：我园引进一只海豚，5月1日，带孩子来看精彩可爱的海豚表演。

可以确定的是：这只海豚的胸鳍也是左黑右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