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多的爱无处安放,那么多的伤无所遁形。
三月初至的姑苏,暖意已经荡漾开来。是桃花满天飞的怡情,是黄昏霞光染的惬意。
古镇周庄内开着一家生意红火的字画店“鹿三巡”,店内来客云集地参观或买字画,伙计不出意外地手忙脚乱,一边有客人不住地嗔怪,热闹的场景犹胜过赶集。
老板娘项南浔失神地呆立在柜台,不多会儿又仿佛找人似的东张西望。一番找寻后,清澈如溪的眸子里闪烁着黯淡的光,她孤身走回了后院。
项南浔是姑苏城内有名的才女,写的字画的画灵气地能从里面跳出来,是个很清秀的人儿,像深山里的溪水一样清秀,今年29了还未嫁。
外面传闻说她不是南方人,从北方来的,原因不明,总有些个攀高枝的媒婆、爱慕她的青年才俊前来说亲,她坚持以“这家店有老板,我只是老板娘”为由婉拒,就再也没人敢来提起风月之事。
其实没人见过这家店的老板,里里外外只见过项南浔和几个伙计进进出出。
庭院里有好看的桃花,开得美艳动人,淡淡的粉,像婴儿嫩嫩的小脸。养着的鹦鹉被掉落下来的花瓣吓了一跳,叽叽喳喳地叫着。
项南浔正在屋里练着字,写下一个“佑”,不似往常的苍劲有力,只有娟秀的女儿态。
她苦笑着心想,这字写了这么多年也写不好。
桃花的香气这时候随着袭来的春风越来越扑鼻,调皮地窜入屋内的每个角落,满屋弥散浓烈的花香,虽然浓烈却不显得很腻,只觉闻过后全身的脉络由上而下疏通了不少。乍暖还寒的屋子竟有些暖意了。
外面猝不及防地下起了雨,微风细雨携卷着掉落的桃花酿成一幅美丽的图画。
练字入神的项南浔隐约听见门外有人重复喊着“北佑,北佑”,失神地跑出了门一直冲到巷子的最尽头,忧伤的眸子里像是揽尽远方所有的景,又像是维持“等待”。
有人的目光柔和的像这初春,而有人的目光清澈的像这溪水。
那年,她十岁,他十一,和一个叫莫北佑的少年相遇。
那时候女子没有资格上私塾,女子无才便是德的信念一代代传给每个深闺女子,但仍有三五成群的孩子偷偷聚在一些古巷里玩耍。
项南浔偏偏不像个女孩子,也极不守规矩,她厌恶这个世俗理念。她就喜欢舞文弄墨,可惜家里贫困潦倒买不起纸笔,就经常到古巷口唯一一家卖字画的店铺去看。离家不远,只隔着三四户人家。
店铺的东家姓莫,主要卖的就是莫老太爷的字和画,都说是奇才,字画棋书皆会。遗传到莫爷爷这代,字画已经融为一体了,字中有画,画中有字,色彩也越来越分明,格外的好看。
其实那些字画项南浔看不太懂,但她偏就喜欢享受这种书香气的浓烈氛围。
虽然显得有点附庸风雅,却总是美好的。
项南浔常常站在一幅引人注目的画有白鹿的字画前,注有“题材源自《山海经》中‘夫诸白鹿’”蝇头楷字。
这个故事她看过,只是这幅画除了白鹿的形貌符合,周围景色和书中描述完全不一样,没有大水,也没有灾难,一个四只角的白鹿在月夜的深林中穿梭,脚边是清晨见底的溪水,美得像童话里的仙境。
这天南浔因为外面在下雨准备早早离开店铺,店里的莫北佑突然从后台拿了一个长轴走过来慢慢卷起放进她书包里,她惊讶地看着,莫北佑天真无害的眼神指着墙上的字画。
“这画送给你,我见你每天都看它。不过不是太爷爷的真迹,是我模仿着画了一幅。”他一边说一边把她的书包链拉上。
“谢谢你。”
“我在上面题了一首自己写的小诗,第一次写可能不太好。”他清秀的脸露出少有的害羞。
“我肯定会喜欢的。”她的表情有点怪。
其实项南浔是真的会喜欢,她觉得这字画显眼地好看,也觉得站在字画旁边低头练字的少年莫北佑好看。她偷看了那么久,小女儿情思当然是说不得的。
她猜想,莫北佑也一定是在偷看她。
莫北佑在画里多画了一只外貌不一的梅花鹿,是雌性,比起原先高洁不染的白鹿更多的是美丽,姿态依靠着白鹿,形成蔚然不同的风景。头顶不再是夜凉如水的月色而是彩色多金的黄昏,整幅画看起来让人只觉暖流流遍全身。
莫北佑在左斜上方题了首小诗《鹿三巡》:
“林深邀春谁提韵,黄昏溪空谁三巡。郎骑竹马凭风猜,谁郎谁妻无处寻。”
其实以项南浔这个年纪的水平根本看不懂诗的内容,她只知道肯定是首好诗,他莫北佑送给她的怎么会差呢?
他们就这么一直在这个古巷一起玩耍了七年,不是情侣却出双入对,只是朋友却暧昧不清。
他拿来爷爷的《金瓶梅》和她一起偷偷地在小溪边看,他下私塾后她会顶着大太阳给他买冰棍,放学后他带着她一起跟着爷爷的屁股后面练字学画画,暑假时她拉上他去河边捉鱼虾蟹。
少女的时代总是美好温馨又跌宕起伏。
项南浔默默地想,莫北佑和她一样,嘴上只字不提,却早已心心相许,心照不宣。
她笃定他们是天生一对。
七年的感情深入骨髓,从年少的稚气到青年的迷茫,从初中到高三毕业,他们携手一路走来。但他们竟然没有走到最后。
七年期间,他们也曾有过小吵小闹,但都是让感情升温的催化剂,感情越来越深厚,没有人表白过,也没有人明说,尽管如此,项南浔却认为心意是相通的,他们再也不会分开。
但七年后莫北佑提出他要离开这个小镇。
项南浔早该知道的,知道莫北佑肯定会有离开她的一天。
莫家本是从南方来到这个小镇开店,祖上也是南方人。既是南方,生根落叶必定是不会在北方的。
她经常像个没出息的小孩子悄悄爬进莫家店铺后院的北门,一进门就是莫北佑的房间,他每天把窗户开着等她来。
那天晚上她照常去找莫北佑,偶然撞上了他的爷爷,爷爷也不作声,多少知道女儿家的心事,不便加以阻拦。
外厅的大人们在入夜的秋还没休息,像是在开茶话会,很是热闹。谈话内容杂乱无章,听不太清楚,项南浔偶尔听见了几个词,她不作理会,手脚轻盈地径自爬进了莫北佑的窗户。
一开始项南浔还在乐呵呵谈着在学校发生的事,莫北佑一直低着头不说话,表情哀伤凝重,像受重伤的猫。
她也安静下来不再说话,终于还是忍不住打破尴尬的气氛问出了互不点破的话:“你要离开小镇了吗?”
莫北佑缓缓的回过神,抬起头,温柔的眼眸里盈盈着一汪水快要奔涌而出:“你会想我吗?”
她大大咧咧地调侃他:“你是去读大学又不是不回来了,我才不会想你呢。”
莫北佑心思细腻地看得出来项南浔的眼底藏着一抹深不见底的忧伤和不舍,但他不知道怎么安慰,因为他和她一样,只得说:“我还会回来的。”
然而他却真的没再回来过。
莫北佑考上一本离开小镇的第一年,项南浔也考上了大学离开了小镇。
她以为他走了,她就真的会淡忘不会想念,但人心控制不住感情的方向,你以为忘,可它会自己爬回来,反而愈演愈烈。
在看到书架上的《金瓶梅》时,搁在心底的记忆重新被唤起,和莫北佑一起读书拌嘴的快乐时光;在课上听到男同学读到有关“鹿”的文章时,会控制不住站起身,呆呆地一直看着同学,吓了全班一跳;在放学后会穿过雨巷到达尽头,一直坐在那里痴痴地看,直到父母喊回去吃饭。
原来不知不觉中,莫北佑对她的影响已经完全渗透进她的点滴生活,想念愈来愈清晰浓重。
上了大学后,项南浔回小镇次数也少了,但保持两个月回一次,去一次那个店铺,店里换了一个又一个新面孔,每每外面下起雨看到那幅未卖出的《夫诸白鹿》图就仿佛看到了那个站在一旁认真画画的干净少年。
她私心地不想这幅画被卖出去,这样她的莫北佑就会一直在这个小镇,小女生的情结依然根深蒂固。
天有不测风云。
项南浔大一暑假回来的第一天夜里,莫家店铺起了大火,所幸的是店铺里的伙计和莫爷爷都没事,唯独画被烧成了灰烬,那幅她一直最喜欢的《夫诸白鹿》也烧没了。跟着她的挂念一起化为了灰烬,灰飞烟灭。
她把莫北佑送她的《鹿三巡》字画拿出来一遍又一遍地擦,一遍又一遍地看。
“郎骑竹马凭风猜,谁郎谁妻无处寻”,原来结局早已注定。
每逢下雨,她就搬个小板凳拿着新版《金瓶梅》傻乎乎地跑到雨巷的尽头坐在人家屋檐下,一直这么看着,一看就是一整天。
少女时代的她随着无穷无尽的等待失去了曾经的开朗活泼,变得内敛含蓄,气质也转变成忧郁绵长。
等待的日子从不嫌漫长。项南浔是骄傲的,从没来问过莫爷爷有关莫北佑的消息。
支撑她无聊暑假的是莫北佑临走前一句“我还会回来的”,她心心念念的想的不过是:七年的感情植入骨髓的亲密,他舍不得的,一定会回来找我的。
带着无尽的思念,整个暑假里她找很多事给自己做,学着洗衣做饭,跟着莫爷爷认真地画画,学着种花浇花,学着教鹦鹉说人话,学会更好地生活。
做这一切只是为了和他飞的一样高,做一个将来他的合格妻子。
进入大四后,项南浔忙碌于做毕业设计,远离了小镇,压在心底的情愫渐渐地淡下去,梦里都鲜少见到那个少年。不知道是有心还是无意,她对他的长相开始模糊不清,只记得是干净温暖的气质。
然而,小说的剧情发展线,老天从不放过痴情人。
莫爷爷因病去世了。
项南浔请了假赶回了莫家,前来吊唁,压箱底的情愫铺天盖地地淹没她,那个熟悉的叫莫北佑的少年居然没有回来,从头至尾他都没回来过。
骄傲如鹤的她不去打听他为什么不回来,发生了什么,身在何处。
即使她有心躲避情种的生根发芽,人们无意的风言风语却无一不落地传进她的耳朵里:有人说莫家少爷莫北佑在南方老宅娶亲了,有人说他是做了大生意看不起这里不回来了,有人说他出国留学邮轮覆没,也有人说他为了躲避项南浔不敢回来……众说纷纭。
虚则风言风语,实则字字戳心。
项南浔心里一点都不愤怒,只感觉脆弱的肺叶灌入阵阵强劲的风,戳破胸腔,仿佛要喷出血来。
如果不是为了躲我,为什么不回来呢?爷爷的离开也不能换你回来见我一面吗?
她知道这个问题,以她的秉性这辈子都不会向莫家人问出口的,大概莫北佑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那么多的爱无处安放,那么多的伤无所遁形。
但是无论如何,她相信他,就会一直相信下去。
他说他会回来的,就一定会,一定会。项南浔坚定不移地偏执着。
毕业后的项南浔没有找工作,她背井离乡去了遥远的南方,经过几个月的选地和斟酌,落户在姑苏周庄的一个巷子里,那地形和曾经北方的莫家店铺有些神似。
她租下一门面房,开起了字画店。
大学修的是国画,凭借着画画天赋利用空闲时间又接触了其它形形色色的画种,如今画画的水平已是炉火纯青。
她的字画店内部陈设装修的很复古,墙上展示着各种各样好看的色彩鲜艳的鹿题材相关的画,每张画旁边都题有小诗。
很多慕名而来的中外游客每每到姑苏游玩必定要来这“鹿三巡”,更多的人是冲着传说中的老板娘,更有甚者不惜为了博才女一笑买下大部分字画。
项南浔在姑苏一待就是五年,那五年是她最崩溃也是最快乐的时光,伙计们常见到她房内的灯通亮到天明,偶有长叹声传出,而她早早就起来勤奋地画着新画,因为黑夜是她的致命伤,总是苍茫又清晰地淹没她。
五年后小有名气,她开始外出,去姑苏城外的南方走一走,一有灵感就开始画画。有的直接送给了喜欢这幅画的小孩,有的直接放在当地字画店一分钱不要就离开,有的则留在了她的新住宿地。
再几年后,项南浔的名字在整个南方变得家喻户晓,关于她的传奇身世和爱情故事就这么亦真亦假地传开了,对于她曾在媒婆面前提过的“店铺老板”也被人们神化了似的披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
项南浔私心里想,我努力了这么多年,这样莫北佑就比较容易找到我了。
时光匆匆跑过多少年,姑苏字画店“鹿三巡”依旧吸人眼球,生意红火地依旧不像样。
没有人知道项南浔有没有等到旧人,亦或是嫁给了新人。
唯一知道的是项南浔向来私密珍藏的那幅以落款者莫北佑的《鹿三巡》字画也被展示在店内,在画界内又是掀起一阵浪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