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红楼梦》,其中有一个特别突出的文学现象,那就是孤女形象群。围绕在贾宝玉身边,并且在他生命中占有重要位置的女性大多都是孤女,比如黛玉、湘云、妙玉 。黛玉寄居于外祖母家,湘云在叔叔家寄养,妙玉寄居于庵寺中,相似的遭遇让她们感同身受,产生共鸣。或许正是因为如此,才会有“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悲剧主题。然而,相似的遭遇,在湘云身上,却焕发着不一样的光彩。
金陵十二钗正册其他十一钗,她们出场前后都有对这一钗的家庭背景、来龙去脉乃至于性格特征的一段具体交代。但是,史湘云的出场却显得尤为特别与突然。除却第五回在“薄命司”《金陵十二钗正册》中有关于史湘云的判词,那是一幅有“几缕飞云,一湾逝水”的画。其判词是:富贵又何为,襁褓之间父母违。展眼吊斜辉,湘江水逝楚云飞。直至第二十回,湘云才正式出场。“且说宝玉正和宝钗玩笑,忽见人说:“史大姑娘来了。”直到阅读之后的文本,我们才从他人之口中完整地获悉湘云的身世资料。史湘云,贾府老祖宗贾母史太君的侄孙女,忠靖侯史鼎的侄女,金陵贾史王薛四大家族史家的后裔。她自幼父母双亡,童年起就在叔叔家寄养,婶母对她极其苛刻,名义上虽是小姐,但“在家里一点儿做不得主”,家里的针线活要她自己亲自做,“家里做活做到三更天”,整天“累得慌”。 她在家里过得很不好,有着难以言表的委屈与痛苦。
与黛玉相比,黛玉有贾母的万般怜爱,“寝食起居,一如宝玉”,但湘云的生活状况还赶不上贾府的一个上等丫环。同样是寄人篱下,待遇却是云泥之别。然而,黛玉时常自悲自叹,流露惆怅之情。反之看湘云,一到贾府大观园她便如鱼得水,身上焕发着天真活泼、无拘无束的天性。两个孤女的性格在大观园内形成了十分鲜明的对比。
拜读过《红楼梦》的人,大抵对湘云的印象就是大大咧咧、坦诚率直、简单、敢于说真话、快人快语,俨然一个“乐天派”。你似乎没有见过她真正发过什么愁,总是嘻嘻哈哈, 充满热情,仿佛不知道什么是不幸和痛苦。她第一次出现,作者就表现了她“大说大笑”和“咬舌”的性格特点,俨然不同于大观园里的其他儿女,更与林黛玉进贾府的小心翼翼、察言观色形成鲜明对比,一下子就把湘云活泼开朗的性格与青春风貌印在我们的脑海里。她一出场就与黛玉相互打趣,面对黛玉专挑自己的“咬舌头”的毛病,湘云没有生气,只是笑对黛玉说:“我只保佑着明儿得一个咬舌的林姐夫,时时刻刻你可听‘爱’‘厄’去。阿尼陀佛,那才现在我眼里!”这使我们从侧面看出湘云的开朗、豁达与娇憨。其次,第二十二回写贾府演戏,王熙凤说那戏子装扮起来活像一个人,大家都心知肚明像黛玉,但怕黛玉生气都不肯说,唯独湘云脱口而出:“倒像林姐姐的模样。“结果惹恼了黛玉,并迁怒于宝玉。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湘云毫无顾忌地冒傻气,但”真”的可爱。有时候觉得她是个透明的人儿。她的一切都是简单的,她的想法不经大脑脱口而出,她的爱与恨更是直接地表达出来 。
细读,书中没有直接描写湘云的容貌,只是侧面写她穿上男装后,“猛一瞧,倒像是宝兄弟”。后又借宝钗之口道出湘云爱着男装,“偏爱打扮成小子的样儿”,有一次甚至扮成宝玉来哄骗贾母。紧接着借黛玉之口道出湘云偷偷披着贾母大红猩猩毡斗蓬,和丫头们在后院扑雪人,一跤栽倒到沟跟前,弄一身泥水的搞笑事迹。作者借钗黛之口道出了湘云在大观园中彷如“开心果”的形象,更是充分表现了湘云疯丫头似的顽皮、捣蛋,展现了她浑身上下充满快乐的青春气息。
在众多红楼儿女中,最具名士风范的是黛玉和湘云二人。她们不拘礼教,任性不羁。然而,湘云的名士风流更加彻底。在第四十九回中,众姐妹穿着五颜六色的衣服围绕在贾母身旁赏雪嬉戏,湘云的打扮就与众不同:身穿里外烧的大褂子,头上戴着大红猩猩昭君套,又围着大韶鼠风领。黛玉笑她道:“你瞧,孙行者来了。他一般的拿着雪褂子,故意装出个小骚达子的样儿来。”众人也笑道:“偏他只爱打扮成个小子的样儿,原比他打扮女儿更俏丽了些。“这就是湘云的独特风采。在这一回中,湘云、宝玉、平儿三人在芦雪庵吃烤鹿肉。湘云一面吃,一面说道:“我吃这个方爱吃酒,吃了酒才有诗。若不是这鹿肉,今儿断不能作诗”。这时宝琴、凤姐、黛玉等也赶了来,黛玉笑道:“那里找这一群花子去!罢了,罢了,今日芦雪庵遭劫,生生被云丫头作践了。我为芦雪庵一哭。“湘云冷笑道:”你知道什么!是真名士风流,你们都是假清高,最可厌的。我们这会子腥膻大吃大嚼,回来却是锦心绣口。“这就是湘云的风格,真纯率直,不拘礼数,风流潇洒!另外,第六十二回写众人庆祝宝玉生日,湘云和宝玉饮酒划拳,更是向我们展示了一个与众不同的红楼儿女。特别是湘云醉卧花丛,头枕花瓣,唧唧嘟嘟,梦话连篇,慢启秋波,风情万种,堪称世间醉态种种,惟有湘云最美。这更是让我们见识了湘云区别于阳刚之气的另一面——柔媚。
湘云寄人篱下、凄苦孤寂的身世,不但没有使她远离人群,冷漠处世,反而使她养成了宽己待人、热情豪爽、古道热肠的品格。比如,香菱要学诗,不敢罗唆宝钗,向湘云请教,她“越发高兴了,没昼没夜,高谈阔论起来。”为此,宝钗批评她“不守本分”,“不像个女孩儿家”。 另外,当湘云听到邢岫烟受了亏待,马上拍案而起,要去质问迎春,黛玉嘲笑她:“你又充当什么荆轲、聂政!” 在这里, 也只有湘云敢于动气,把一腔怒火发泄出来,要分出个是非曲直,理出个黑白两道来。如此的胸襟又岂是书中其他人物可以比拟的! 再比如,湘云吃了别人的酒,就要还席,也不计算自己有钱没有。得到了几个绛石戒指,就特地亲自送到那几个小丫环们的手中,连丫环们都知道她送的东西其实在贾府中“算不得什么”,难得的是她那份心。她不会如其它人那样将人分为几等,她的主子下人的观念是最轻的,对上她不惧怕不媚俗,对下她不嘲笑不欺负。这在大观园中是不是也是独一无二的呢?
我时常在想,湘云从小没有享受到父母的宠爱,没有和美温暖的家庭,有的只是寄人篱下的孤苦,但她活得很简单,很快乐,很潇洒,性格也最为豁达,与大观园女儿相比显得坚韧而又顽强。恍然想起宝玉关于女子出嫁前后的论断,他说:“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之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的不好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了;再老了,更变的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 可想而知,高门大户里的儿女总会有这样那样的约束与限制,女子也就少了一分灵气。每当我想到这,又觉得“襁褓之间父母违”又何尝都是不幸呢?或许正是因为没有这份枷锁,湘云才有这难能可贵的“真”与简单,她的性格,她的风度,她的气质才在红楼儿女中一枝独秀!
但是,如果你细读文本,你会发现,你看到的湘云只是冰山一角。或许也可以这样说,阳光快乐如疯丫头般的湘云只存在于大观园中;或许也可以这样说,大大咧咧,不知愁苦的性格是湘云的保护壳;或许也可以这样说,豪爽热情、调皮捣蛋是湘云内心自卑,渴望关注,渴望关爱的伪装衣。
在“襁褓之间父母违”的女孩,最缺少的就是父母暖暖的爱。在叔叔家,湘云没有感受到这一份爱与温情,有的只是婶母的苛责,她在叔叔家里过得很不好,有着难以言表的委屈与痛苦。因此,她只能大大咧咧,笑对苛责,豁达处世, 她的生活环境让她不得不如此伪装坚强,只能在心里独自品尝这份苦涩。其实,她的心里是最透明的,再坚强的人儿也有偶尔的软弱,比如“问她两句家常过日子的话,她就连眼圈儿都红了”。甚至于她在大观园总用不受约束的语言表达自己内心的孤独,“寒潭渡鹤影”,这吟诗中总暗含着她淡淡的忧愁,细腻的感情。谁说她“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只怕是无人诉说,无人做主罢了。同样是寄人篱下的辛酸,但是,她却不似黛玉般沉溺于自悲自叹,反而安慰黛玉并嘱咐其保重身体,比之黛玉,湘云多了一分豁达!每次史家来接她,她总是恋恋不舍,“眼泪汪汪地回家”,并再三叮嘱宝玉要派人去接她。湘云对爱的渴求应该是最迫切的,而大观园就是她爱的缺失的情感慰藉。因此,她特别珍视大观园里的一切人事物,也用最坦诚,最率直的,最真诚简单的自己去回馈大观园给予她的“爱”,带给大家欢乐。
读湘云,看着她在大观园里灿烂的笑容, 真诚简单的待人,疯丫头般的捣蛋顽皮,看着她醉卧花丛,唧唧嘟嘟的柔媚,看着她在凹晶馆联诗悲叹寄人篱下的孤苦寂寞,我越发心疼这生命里缺失爱,渴求爱,珍视爱的云儿。她的孤独寂寞,时时被她隐藏,压抑在自己的内心深处,偶尔触景生情感伤才稍稍外泄。这就是红楼儿女里一枝独秀的湘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