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的中国文人喜欢做梦,如庄周的蝴蝶梦、淳于棼的南柯梦、卢生的黄梁梦……不过,比起这些情节有始有终的梦,许多人心心念念、沉浸其中不愿醒来的还是曹雪芹那场没做完的红楼梦吧。
连张爱玲都说,一恨鲥鱼多刺,二恨海棠无香,三恨《红楼梦》未完。她恨不得坐时间机器,到那个借走《红楼梦》遗稿的人家中,把没看到的部分抢回来.
我的第一本《红楼梦》是读书时整天吃馒头,从生活费里硬生生挤出钱买的,时价3.9元,小开本、满页让人眼瞎的7号字。
工作后,我犒赏了自己一套大字体、大开本的《红楼梦》。或许是付出过饥饿的代价吧,对第一本《红楼梦》我有种深厚的感情,尽管她已是页散纸黄,动辄就有粉身碎骨的危险,我也不舍得丢弃,在书柜留出一角,让她静静终老。
真个是“书非借不能读也”。新书到手后我好象没有完整地看过一次,常常是书刚拿在手,就被其他更有趣的东西吸引,比如某信、某宝之类。
好在后来发现手机上不是只有某信和某宝,还有听书软件,将我和《红楼梦》的缘分再次续上。现在,只要耳朵闲着,比如做家务时、睡觉前、走在路上,我都会打开听书软件,听主播娓娓说上一段。
年轻的人其实是读不懂《红楼梦》的。那时候的我就象戏曲里的小红娘,只忧心宝哥哥和林妹妹能否有情人终成眷属,对所有影响他们的人都心生嫌隙,比如明明可以一言定乾坤,却亲手将宝黛分离的史老太君,有金璎珞和通灵玉相配的宝姐姐,连有金麒麟的史湘云也不曾放过。
渐渐年岁大了,也经历了些生活滋味。如今一遍遍地听《红楼梦》,才渐渐体会到曹公的“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在那个特定的时代背景里,谁不是身不由己的可怜人呢?
史老太君只是一个疼爱孙子的祖母,给宝玉安排了自认为最稳妥贤惠的妻子,却不知道是自己生生将两个最爱的孩子伤害;可以写出“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的宝钗,却只能依着祖宗规矩上京待选,无果后又听凭母命乖乖地嫁给并不爱自己的宝玉;吃起鹿肉来大吃大嚼,作起文章来锦心绣口的湘云,其实年幼失怙,在家里半点也做不了主;好学上进,在梦里都做起诗来的香菱,却有着被拐卖多次、连自己本名都记不起的悲惨身世;就是看起来八面玲珑的凤哥儿,也躲不掉诸如丈夫娶妾、未能生男、公婆欺负等等,这许多属于那个年代的压力。
我听红楼梦中人青春明研、恣意飞扬,也听他们生离死别、愚昧阴险,明知道结局一早就被曹公注定,无论书中人物如何挣扎都无济于事,却仍然是深陷其中,陪他们喜乐哀愁。
有时,也配合着台湾作家蒋勋的《细说红楼梦》一起听。蒋先生不对后四十回追根索源,考据论证,他主张“回到文本”。他的声音细碎绵密,对《红楼梦》中人有着自己独特的、温暖而悲悯的人性关怀。他认为曹公笔下的《红楼梦》,没有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坏”人,因为无论那个生命高贵、卑贱、富有、贫穷、美丽、丑陋,曹公的笔都只是公平地将他们的生命轨迹一一记下,让读者去理解他们为什么美、为什么丑、为什么爱、为什么恨。
蒋先生引导我发现,历尽人世沧桑的曹公笔下,原来处处是慈悲和宽容,有觉悟和看见。
在我看来,《红楼梦》是一部可以读一辈子的书,是一场能够做一辈子的梦。你读到什么取决于你经历了什么,内心坚持的是什么。因此,一个人心中有一个《红楼梦》。
听得多了,不由地就痴了。特别是在昏沉沉的午后醒来,听到姑娘们为宝玉生日大开夜宴,占花名、唱戏、喝酒,憧憬着美好的未来,欢乐在这里到达了顶点。她们浑然不知,随后就是抄检大观园、晴雯屈死、芳官被逐、黛玉焚稿断情、探春远嫁难还……让我恨不能学张爱玲,坐上时间机器将这些姑娘们带到这个如今来,凭她们的才学和美貌,准保个个都能生活得滋润畅意啊。
可惜不能。我只能在书的这一端,静静地感受着姑娘们最后一刻难得的欢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