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晚我又去了天晚集。
在高楼里住得久了,感觉空气稀薄,是得出来吸吸人间的烟火气息。在路上听到陌生的乡音,好像要把我推回到很久以前的岁月中。
今天是大年初一,大概是因为禁止燃放烟火的规定下来了,城市里看不到太多烟火,听不到炮竹爆炸的声音。在我住的二十六楼上,透过落地窗,可以看到远离城区的地方炸起的烟花一朵一朵。
大抵是春来了,长治的夜晚有风,却暖。而在我的记忆中,长治的年是伴着风雪的,天气预报不断提示着天气越来越暖的消息,而我却格外怀念那时的冷冽。我走在路上,因为热,敞开了大衣,却没有风灌进来,灌进来的是迎面的年轻的笑声。那笑声也像我们的。
现在的天晚集也盖满了高楼,和我来的那条街好像。是记忆中的那条老街,树立在街边的路牌告诉我是这里。我沿着路边走到尽头,再返回来,再返回来。街道上的窨井盖已经换了好几个,最初丢失的那一个,不知道找回来了没有。
我停下脚步,听到远处小孩子嬉戏的笑声,闭上眼就仿佛看到了我们自己。空气里隐隐有些淡淡的花露水的味道,是小时候弥漫在院子里的那种。恍惚间,我像是回到了那个遥远的被蚊虫咬醒的夏日午后。
二
那大概是我最早的一段记忆了。盛夏干燥的风穿过敞开的大门,一路吹来,只带着燥热。我躺在床上,只穿着一条短裤,身子下面已经氤出汗渍,于是翻个身继续睡着。皮肤上瘙痒着,耳边是蚊虫的嗡嗡声,我迷蒙着睁开眼,用手扑打着空气中的骚扰。止不住蚊虫的调皮,我再也睡不着,于是醒过来。
醒来时候看到门口的台阶上蹿过一只老鼠,它停了下来,盯着我。那只老鼠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大的一只,我被吓哭了。然后天就凉了下来,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婧儿。她就站在门口,穿着粉色的连衣裙,一对羊角在头上竖着。老鼠被她吓跑了。她就站在光的阴影里,看着我。有人叫她,她就跑开了。外面传来开门和搬东西的声音,于是我就知道,隔壁空着的房子终于租了出去。
我穿着短裤踩着拖鞋走到院子里,看见陌生的大人正在往隔壁的房子里搬着家具。我的母亲正站在旁边和一个中年女人说着话,中年女人背后就站着个子小小的苏婧。那个女人是她的妈妈,他的爸爸正在往房子里搬着一台彩色电视机。她躲在苏阿姨身后看我,我看看她,她对上我的目光,把脸躲在苏阿姨身后。
从这天起,这个院子里就住下了我们两家人。院子里有两棵树,夏天的枝叶开得茂盛,傍晚大人喜欢坐在树底下乘凉。靠墙的一侧种着两排向日葵,像两排盛放的太阳,这在我们住进来之前就有,是房东过世的母亲喜欢的。房东的母亲过世以后,他就把这里出租了出去。
傍晚的时候,父亲下班回来了,被邻居热情地叫过去一起喝酒。他们就坐在树底下,坐在两个小板凳上,中间是一个小方桌,桌上摆着几道小菜和一瓶白酒。母亲和苏阿姨坐在另一棵树底下聊着天,母亲有些粗糙的手拿着针线缝补着父亲的破袜子。空气里的蚊虫仍然凶猛,母亲就洒些花露水在周围,作保护自己的屏障。
我在院子里等待着母亲煮在锅里的晚饭,婧儿还穿着那身粉色的连衣裙,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像一朵奔跑的花。晚饭还没做好,我就从厨房里拿出舀子盛满水,走到向日葵旁边,弯下腰把水浇在根上。其实向日葵不需要浇水,我只是喜欢这个动作,像在呵护一个生命。
婧儿蹦蹦跳跳跑到我身边,蹲下来,和我蹲在一起。突然安静下来的她让我有些不适应,她就这样蹲在我旁边,看着我给向日葵浇水。水浇完了,我也蹲了下来,看着水慢慢渗透进土壤里。
“你在干什么呀?”她的声音软软的,像过年时候吃过的奶糖。
“浇水。”
“浇水干什么呀?”
“它渴了,就要喝水。”
“那它的肚子在哪里呀?”
“在根里。”
“那根在哪里呀?”
“在土里。”
“小哥哥,你真棒。”
她笑着,看着我。我看见她的眼睛,像一口清澈的水井,又像天上的星星。我也忍不住笑起来。那年我十岁,她七岁。在以后的岁月里,我从未想到我会陷得这么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