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塌胡涂的泥塘里的光彩和锋镳”这句话是鲁迅在《小品文的危机》一文中,对晚唐诗人皮日休、陆龟蒙和罗隐的小品文的赞誉。皮日休,陆龟蒙不止是小品文写得好,诗作也颇为人称道,后世冠以“皮陆”为称,既道出了两人亲密的好友关系,也有这对文情佳友在诗词唱和上的文趣相映。皮日休,晚唐诗人,文学家,字袭美,曾在襄阳鹿门山隐居,号鹿门子;陆龟蒙,晚唐文学家、农学家,字鲁望,号天随子。两人相识于苏州,都曾在苏州刺史幕僚从事,志趣相投,常常写写诗互为唱和。陆龟蒙作《奉和袭美茶具十咏》,正是唱和皮日休《茶中杂咏》,文心相通,评茶鉴水,作诗唱和实在是人生快意之事。皮陆人的诗作中有个类别的诗实在是有趣。二人将药名入诗,并非仅诗句里藏药名,而是另辟一径,作出药名离合诗。离合体诗,在诗歌中属于杂体诗类别,而药名离合体诗,可说是“皮陆”两人首创。
暗窦养泉容决决,明园护桂放亭亭。
历山居处当天半,夏里松风尽足听。
晓景半和山气白,薇香清净杂纤云。
实头自是眠平石,脑侧空林看虎群。
这是皮日休作《怀锡山药名离合诗》二首,诗句前一句最后一个字,和下一句的首字合起来就是一味中药名。两句之间的逗号,犹如流绕青山的绿水,山水佳境相映鲜活。陆龟蒙读友诗后随即作《和袭美怀锡山药名诗》二首:
鹤伴前溪栽白杏,人来阴洞写枯松。
萝深境静日欲落,石上未眠闻远钟。
佳句成来谁不伏,神丹偷去亦须防。
风前莫怪携诗藁,本是吴吟荡桨郎。
这组药名离合诗中,决明、半夏、白薇、杏人(杏仁)等中药名藏身野趣自然景色中,如松风送清凉,沁心怡人。诗句一尾一头的嵌字,也像两人童心未泯的小游戏,曲通心意,好似以诗文击掌相合,诗情有意,君心互晓。所谓知音,大抵如是。离合在诗,多几分趣味,离合若由诗中走进生活,诸多滋味正如中药性情,有苦有甘有寒凉。诗句中的白薇,萝藦科多年生草本植物,或蔓生白薇的根和茎。味苦、咸、寒性味归经,作用于清热凉血。白薇,亦如女子芳名,亭亭秀丽,气韵清雅。白薇,的确曾是一女子名字。民国才女中,白薇的名字如今少有人言及。与萧红一样,也得到过鲁迅的关照。白薇的美貌流传一时,据说,鲁迅第一次见到她,说“有人说你像仙女”。单是凭貌美是很难获得鲁迅的提携和青睐,白薇才情灼灼,她的名字与郁达夫、冯雪峰等而列之于当时的主流刊物上。鲁迅主编的杂志《奔流》创刊号,《语丝》杂志上都发表过她的剧本和独幕剧。白薇,原名黄彰,湖南资兴人。她一生的命运波折似如她的名字,寒凉咸苦。参加过辛亥革命和同盟会,早年留学日本的新派父亲,对她和妹妹的婚姻态度是不容有异,必须听命于父母的包婚姻。白薇并非温顺纳言的女子,心性直硬,自有主张,看她创作作品的名字《打出幽灵塔》、《革命神受难》、《炸弹与征鸟》可见一斑。白薇逃离包办婚姻,去到衡阳在第三女子师范读书。她曾带头率领同学驱逐洋教士,是让学校头疼的学生。
白薇在1918年去往日本留学,也是因其父到学校逼婚。日本的留学经历为她日后文学创作埋下了伏笔。就读东京女子高等师范期间,她在中吉村藏的影响下研究文学,读英国戏剧家高尔斯华绥的作品。生命中的遇见,或早有定数。1924年夏天,她与来自福建漳州的诗人杨骚相识。单恋不成的白薇与失恋的杨骚,两颗同病相怜的心走到一起。这一年,她三十岁,杨骚小她六岁。她挣脱包办婚姻的樊笼,放弃生物专业转向主修文学,决心以“文学为武器,解剖封建资本主义的黑暗,同时表达被压迫者的惨痛。”样样件件事,她自己拿主意,果决,不拖泥带水。白薇与杨骚的交往,犹如命运的复写,甜蜜恩爱的日子未能持久,杨骚不断从她身边逃离。杨骚第一次从她身边逃到杭州,性情炽烈的白薇紧追过去;杨骚再次逃跑,跑回漳州老家,白薇写信追过去;杨骚逃往新加坡如同当年白薇逃往日本,以长远距离来阻隔追赶。白薇将自己的思念写进一封又一封的情书,于杨骚而言,并非甜蜜而是痛苦。白薇写作剧本文辞犀利,写给杨骚的情书也不遑多让,情思爱意裹挟股韧劲,她写道:“爱弟,我非爱你不可,非和你往来不可。你要尊重我的无邪气,不要把我无邪气的可爱的灵魂杀死!”
人生离合如生命里的流沙,聚散不由人。1940年白薇与杨骚在陪都重庆重逢。白薇拖着虚弱的身体,时不时要跑空袭警报,如是折腾,她病倒了,发高烧说胡话。杨骚寸步不离地照顾她,直到病愈。或许是因战乱时期的颠沛流离,或许是身心俱倦的妥协,或许动情于白薇的执著,此时此刻的杨骚提出与白薇和好,重新来爱她。 多年来,在情感路上东奔西逃的白薇拒绝了杨骚复合的请求。这个硬性的女子,不要垂怜的爱。爱情之于她或许是一团熨暖生命的火。早年,她被婆婆咬断脚筋,拼力逃出,被父亲逼婚,义无反顾地逃得更远,命运给予她太多寒凉,若没有对温暖的向往,没有激情的支撑,生命之火或早已萎顿。人生情眷,无关风月。后来,杨骚去南洋工作,从自己微薄的薪水中拿出一半寄给国内的白薇。她是他有生之年的挂念。白薇终生未嫁,晚年独居在北京和平里的老居民区的一间老房子,直到一九八七年去世。
被后世称作“中国莎士比亚”明代剧作家汤显祖,创作的《牡丹亭》演绎至今,引得无数人为之起唱腔。据说,《牡丹亭》的构思亦缘于中药名。万历二十一年至二十六年(1593--1598),汤显祖在浙江遂昌任知县。因身体有恙,汤显祖在公务之余查阅医书,找寻诊治方子,自古医儒不分家,文人墨客大多知晓点岐黄之道。他翻阅到名医朱震亨的医著时,发现书中有首药名诗:牡丹亭边,常山红娘子,貌若天仙,巧遇前牛(牵牛)郎于芍药亭畔,就牡丹花下一见钟情,托金银花牵线,白头翁为媒,路路通顺,择八月兰日成婚,设芙蓉帐,结并蒂莲,合欢久之,成大腹皮(槟榔衣)矣,生大力子(牛蒡子),有远志,持打戟,平木贼,诛草寇,破刘寄奴,有十大功劳,当归起,封大将军之职。百来字的一首药名诗,分明写了一则由相识到成婚继而生子,儿子长大,平贼有功封作大将军的情爱故事。在于医者,是以中药名串为故事作联想记忆,使得背诵不至枯燥。在临川才子汤显祖眼中,这是一出绝好的创作蓝本,以此诗妙思构想写出了杜丽娘与柳梦梅穿越生死离合的爱情故事,《牡丹亭》传唱千古,成为昆曲的代名词。
《牡丹亭》唱词尤为精美动人,原作有五十五折戏,峰回路转的故事,深蕴至情至性的欢爱离合。“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流光变迁,传唱不衰,到底皆因“情”之一字,爱之于生死离合,无界无碍。四百多年后,当《游园惊梦》演绎成一部电影,王祖贤饰演的荣兰和宫泽理惠饰演的翠花,在厅前对唱《惊梦》,两人相看俨然,眉眼情丝,恰似杜丽娘游园思春时见到的春深,隐不来,藏不住。汤显祖笔下的杜丽娘和柳梦梅终成眷属,荣兰和翠花注定是一支苍凉的离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