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随着台风尼格的脚步,到达了九江。那雨水正好蔓延了整个江南,大雨如注,生生不息。不枉我喜欢九江许久了,在这样的天气里,宛如一个漂泊于江湖的侠士,包罗着浩瀚江涛声势,用一根青釭剑,剑开天门,迎接那万千暴雨细针,就在这风中、雨中杵着,等着与我相遇。
可我到了,他却躲着了。在都市里穿行游曵,藏匿在夜色的斗篷里。可台风过后九江的夜晚对于外来者显得太过苛刻,即使是夜色已经酿匀。寻着寻着,那临江而起的江涛声逼的热气无处安眠,使得一个个江边客难以忍受住这份闷热。那热气中的江水因子模拟成他手里的梨花针,刺穿了所有的隔膜,人是难以招架住这份狂热,身上也抵不住洒满了水的痕迹。
最后终究是找到他了,深藏于市,躲在柴桑街旁的民居里,浓浓的烟火味。狭小的门后暗藏着一个大世界,白炽灯高高悬挂着,透着暖寂色的白光。陈设是极其的简单,四张大圆桌整齐的填满了整个房间,靠着壁,在空间上留了很大的余地。
推开门,就听见有筷子声在动来动去,一家四口围坐在圆桌旁,最小的孩子环着女主人膝边,哭闹着。看着我进来了,孩童的抽搭戛然而止,傻愣愣的直盯着。女主人,嘴角微勾起淡淡的弧度,投射出一双温情的目光,招呼着我坐下。
“吃点什么。”女主人操着一口地方腔,快语喃喃的叨叨着。
“emmmmmm。”这江淮话与赣语糅杂在一起合成的九江话着实让初来乍到的外来客听起来十分费解。
问嗒了几遍,见我答不上来,也不恼,从柜台里翻出一个油腻腻的菜单,供我选着。
看了半天,好说歹说的菜憋出一句。“那来一份藜蒿炒腊肉吧。”
女主人听闻了这句话,不禁呆了一下,随后咧嘴笑了起来。
边笑边捏着蹩脚的普通话,笃信的说道,小伙子肯定是外地人吧,那藜蒿是那二三月的产物,这七月流火天,哪来的藜蒿。
搞得我一脸尴尬的赔笑着。
“要不,来份鱼汤,味道独特不说。咱的鱼都是吃鄱阳湖的水长大的,个个肉嫩肥美,炖出来的汤鲜极了,再配下饭菜,一个人吃也就差不多了。”
承不住这份难却的热情,便唯唯诺诺答应了。阿姨支呼着丈夫和大儿子去做菜,抽根板凳来跟我唠起了家常,那小顽童缠着阿姨蹦蹦跳跳的在一旁闹着。墙上的钟表,一顿一顿的提示着时间的流逝。仅有一道之隔的厨房里,渐渐氤氲出袅袅青烟。在漫长枯燥的等待中,那汤也渐渐醇香起来,所到之处都充斥着浓浓的气香。向来吃饭心急的我,过去了大半个时辰,却完全没有注意到。毕竟耳边有念不完的问候,嘴角有唠不尽的家常,鼻尖有望不见的醇香。给远走他乡的人儿莫名的涌动出一份临近家的温暖。
快一个小时,那黑瓷砂锅的鱼汤才端上桌,并没有其他的客人,揣测着主人家怕是一直为我熬着这锅汤,想来着实有几分感动。来不及道谢,那口中的液体便等不及的迅速分泌,沉睡许久的味蕾也被瞬间点燃。那乳白色的汤汁里泛着几叶葱花与鲜椒。没一会便结了一层薄薄的油膜,用嘴巴对着吹几下,油膜轻颤着起了褶子,褶子下面的汤也被波纹一点点的推开,那醇厚的香味一点点往外窜。拿着小勺从汤面上刮舀几下,轻轻缓缓的送进嘴里。鲜辣的鱼汤涌入喉咙,在狭小的空间里不断翻滚,一种至善的鲜味在嘴里炸开,没有丁点的腥臭,也没有唐突的味精味,一切都显得极其自然。反而那汤里裹着的鲜辣,成了点睛之笔,丝毫没有破坏鱼汤的原汁原味。还蕴藏着一股能量,让汤汁得劲了许多,把向来温婉的鱼汤补上了火辣的成分,恰到好处。鲜辣醇厚的本味掺和着葱香,在口中久久不散。在贴近锅底的环边,还能捞出几片绵软的土豆片,吸尽了鱼汤里的汁液,是极香极下饭的。在火日炙人的天气里,汗水是洒落的越来越多,却止不住喝下去的欲望。那汤里包含的情绪恰好能够触及某根绷紧的神经,不禁在滚烫的汤里洒下了热泪。毕竟天底下的食物千千万万,可能触碰灵魂的也就仅此而已。
而萝卜饼是接九江地气的食物,仅需五毛钱一个。拿着模具勺子淋在黝黑的铁炉。没一会儿就便化作了几个黄澄澄的萝卜饼。刚入手,是钻心窝子的烫,只能拿手左右掂着,那蕴藏其中的酥香,在左右的起伏中,愈演愈烈。那圆饼虽小,但上下两层的饼面却是两个至极的模样。上层仅有一层薄薄的脆壳封住其表,下层是极厚的面拖住了整个饼面。所以,入嘴的时候,嘴一定要张开张大,让牙齿的上下两颚能同时钳住那饼面的两侧,那上下酥脆软实的口感合在一起刚刚好。其中的萝卜丝还没见形,便能先品其汤。清脆油香的萝卜味赐予了这份口感新的活力,满嘴余香,一点点的咀嚼下去,味是融合得恰到好处。
正逢那三四点的光景,那不知从哪而来的小学生,背着书包似乎永不知累的疯狂奔驰着,你一句我一句互相闹腾着。从包里掏出几枚小小的硬币,争先恐后的挤在那火炉旁,奉若珍宝的从卖饼人的手上接过它。一脸嬉笑的大口大口的吞下,完全不顾及那嘴角残留的油渍,像极了儿时的自己。我相信,时隔多年,当他们追溯往事的时候,这萝卜饼肯定会成为与故乡感情的羁绊,便是那童年时光的缩影,化作一个年老之后而美好不可至的清秋大梦。是最唯一,不可替的存在。
浔阳江畔,浪花滔滔,每个人来此寻踏的人儿,都会念叨起那身着青衫的江州司马。还是同样的江头,还是同样的楼阁,在满江的茫茫江水与月色里,几人移船摆渡,如千年前如出一辙。
元和十年,白居易得罪权贵,被贬为江州司马。次年深秋,在送客之际,偶遇长安倡女,其琴铮铮然有京都声。在满怀离殇的时节里,似乎一切已是命中注定,这近乎乡音的丝竹管弦的琴声,成为了远走他乡的江州司马最好的慰藉。
那琵琶弦上轻拢慢捻的愁思,如间关莺语,如幽咽泉流,如银瓶乍破,如铁骑突出,深深不息,流连不绝。琵琶中空留了几声哀叹,似乎有道不尽苦楚。在物换星移的岁月中容颜无力像琴声一样永存,被消磨到年老体衰。弟走从军、阿姨苦死,家道败落,枉嫁不良人,四处漂泊,都成了今朝的噩梦。依稀往昔,酒渍红裙,节碎银篦,那豆蔻时的芳存盛颜与轻狂作乐,唯有在更深夜阑,梦中寻。
人生本无定数,回首已是天涯。青春往事一如昨天再也不可还,可叹,一生情痴竟为何,一生忠义竟为何。同是痴人,同是可怜人。
白居易再也没有喝酒的闲心,那久贬以来积攒的苦闷与愤慨,全部挥散开来,泛起了层层哀叹,有泪从双颊流过,无声胜有声,让这一夜化作了永恒,让苍生都记住了这一夜。
洋洋万言,琴声潇潇。他赠诗篇,她赠往昔,来于高堂,去于江湖。是浔阳楼成就了他们的意外相逢,更是他们成就了浔阳楼的千古盛名。
他们把一切都留在了浔阳楼。千年来不断的重复着,无数的人来来去去似乎在搜寻着什么,企图能捕捉到当年残留下的故人痕迹,哪怕,一丝都好。
可,斯人已去,故楼不存。你看吧,那浩浩荡荡东去的江水带走不仅仅是流水,更是不可回溯的时光。
一江来,两江去,三江归客卧江滨
四江潋,五江滟,六江潮头望江亭
七江急,八江涌,九江汇流海天暝
这便是最好的盛世九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