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嫣儿，是妈妈给她改的名字。
妈妈说，小时候住在山里，见男人们抽手卷烟，外公也爱，抽着抽着，就去了。后来认识了来自城里的爸爸，在山里行走时，手里总是夹着烟，耳尖上也挂着一根，爸爸说，这是留下来的最后一根。妈妈说，把最后一根留给她吧。当时，爸爸手里还夹着烟，包里还有许多，还是把耳尖的取下来，递到妈妈手里，等妈妈叼在嘴巴时，便给她点上。妈妈说，她就是在那时候开始，染上了香烟的味道。
后来，妈妈说，十八岁的她想要到城里打工，当回到家，跟外婆说起城里的繁华时，也许是有别于家里的手卷烟，外婆只嗅到女儿身上的香烟味道，没有给妈妈任何说明的机会，拒绝了妈妈的提议。再后来，妈妈生下了嫣儿，爸爸认识了别的人，走了。在嫣儿认事开始，妈妈身上的香味是如此特别，如此深刻。她爱挂在妈妈怀里，拼命地吸着妈妈身上的烟味，那是嫣儿最喜欢的。
三个小时的车程，使人变得劳累。司机在前头打着哈欠，刚上车时的热情已经消失殆尽。嫣儿盯着窗外看，每转一个弯，每经过一座桥，她想牢牢记在心里，可惜的是，车开始发动，很快便上了无聊的高速，她只能尽力地记住每一个拐弯的地方，也反复琢磨着能否步行回家。
妈妈咳嗽厉害，脸的底色是苍白的，只有淡淡的红唇显露血色，那是妈妈醒来时的模样。幸运的是妈妈擅长化妆，现在的她就跟手机里的模特一样漂亮，只是漂亮的脸蛋被口罩遮挡大半，但眼眸的诱人在口罩外闪着光，偶尔的咳嗽也不能遮掩她的美。尤其是司机总在镜子里偷看，嫣儿发现了，导致司机在镜子里闪躲着目光。
此时妈妈会恰当地停止咳嗽，沉吟不语，司机很快便闭上嘴巴，沉默地注视着前方。
在汽车进入环山之间时，嫣儿莫名地开始期待，她生气自己的期待，认为这是对妈妈的背叛。这时，她偷偷看了一眼坐在身旁，正看着窗外的妈妈。不知为何，妈妈身上散发着难过，嫣儿不敢确定，她只好扭头看向窗外，把注意力放在眼前的建筑物上，但妈妈身上的烟味是如此浓郁，就算她已经许久没有看见妈妈点上香烟。
很快，汽车在错落的房子间停下，嫣儿见妈妈深深吸了一口气后，又咳嗽了许久，才打开门走下去，她也只好打开车门跟上。
嫣儿看见自己身在环山之间，在城市生活的她，第一次感受大自然的震撼，不禁张着嘴巴哇了一声。空气从嘴巴外涌进，她感受着浓厚的氧气，也尝到空气的清甜。
妈妈站在院前，看着眼前的房子，难过越发浓烈地凝聚在妈妈身上。嫣儿察觉到了，走上前牵着妈妈的手。司机见母女二人没有取下行李的打算，下了车打开后备箱，把行李箱放下后驶出环山之间。
此时，另一房子的窗帘打开，嫣儿看见一男人正盯着母女俩看。她顿时害怕起来，手抓紧了，但妈妈依旧一动不动。
水流在身后冲刷着，嫣儿好奇地扭头查看，原来就在小路后边，一条两米宽的小河冲刷着石头，嫣儿想要走过去看，发现母亲也紧紧抓住她的手。
终于，屋里走出一个老妇人，穿着蓝色碎花衣服裤子，腰间和手间架托着一个圆形的筲箕，盯着嫣儿和妈妈看。嫣儿越发紧张地瞧着老妇人，然后抬头看着妈妈，发现妈妈的太阳眼镜下，滑下一颗润润的泪珠，闪着光。
妈妈身上的香烟味，在这里稀薄了不少。
“你回来干什么？”老妇人并不像妈妈那样感动，她把筲箕放在院子的架子上，架子里还有两个筲箕放在上边。
妈妈没有回答，她拖着嫣儿走上前去，老妇人已经走进屋里，拿出第二个筲箕。嫣儿终于看清楚，筲箕上一片片叶子堆积在上边。妈妈带着嫣儿在老妇人面前站住了，嫣儿也看清楚老妇人眼中的嫌弃和怒意。
妈妈轻轻拉扯两下嫣儿的手，说：“叫外婆。”言毕，低头看着女儿。
嫣儿瞧见老妇人哼了声，盯着自己看，顿时害怕地怀疑着眼前的人，没有吱声。在妈妈的责怪下，嫣儿终于叫了一声外婆，外婆才抖动着腰间的筲箕，走到架子前把筲箕放在上边。
嫣儿再次抬头看着妈妈，为妈妈感到难过，因为她始终相信，妈妈是永远不会丢下她的。当然，妈妈摘下眼镜，眼睛已经被泪水浸红，脸也苍白许多。妈妈哽咽两声，走上前抢过外婆手中的筲箕，并把筲箕从架子上取下，放在地上，蹲在地里把叶子平铺散开。
嫣儿站在那，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她看见外婆取下另一个筲箕放在地上，也蹲下去码放着，喃喃着说：“跟你说了多少遍，要向阳放才行，都做妈的人了也不知道烟叶该如何晒。”
妈妈没有回应，双手开始利索起来。
嫣儿听见硬物碰撞的声音，原来其中两个筲箕里的烟叶已经被晒干，变成橙褐色，扭曲的条状跟树根一样。她走上前在外婆身旁蹲下，拾起一根，放在鼻子上闻着，浓郁的香烟味与妈妈身上的略有不同。忽然，外婆打了一下手背，烟叶应声跌落在原来的位置。
“不能闻，就跟你妈一样。”说罢，外婆停下抖动筲箕的动作，面对着嫣儿，双手穿过她的头发，向上捋起，眯着眼瞧着，“嗯，是有几分像。”外婆没有说明嫣儿像谁，便松了手。
忽然，嫣儿的肚子咕咕叫起来，她不好意思地看向妈妈，嫣儿发现，除了妈妈，外婆也是看着她，说：“小肚子饿了吧，外婆给你做点好吃的。”说罢，吃力站起来走向屋里去。
嫣儿看着妈妈，妈妈也看着嫣儿，终于笑了。
此时，嫣儿听见隔壁传来咔咔声，她转身查看，原来是隔壁的男人从屋里走了出来，手里端着一张白纸，似在往中间卷着什么。妈妈走到路边拖着行李箱走了回来，嫣儿想要跟上，却被男人叫住了。
“喂，你多大。”
嫣儿见对方得意，她也不甘落后，特意把岁数往上说大，“十岁。”说罢，嫣儿别过头往屋里走，但再一次被男人叫住。
“嗯，叫我叔吧，我跟你妈妈从小便一起玩。”此时妈妈从屋里走了出来，微笑着站在男人身前，两人间被低矮的墙隔断着。
男人把手中的白色长条物往妈妈方向抖了抖，妈妈摇头拒绝后，犹豫一会，接了过去。男人重新给自己裹了一根，再把长条物叼在嘴里，取火机点燃。原来，那是香烟。妈妈也把香烟叼在嘴里，男人给妈妈点燃，两人无语地面对着河流方向，背对着嫣儿。
随着火苗的活动，烟雾徐徐上升，嫣儿闻到空气间多了一股浓郁的烟味，比外婆晒的浓郁，也比妈妈身上的浓郁。
不一会，妈妈开始咳嗽，嫣儿见她拔出香烟，用手遮挡嘴巴。再后来，妈妈躬下身，咳嗽得厉害，嫣儿小跑过去，小手轻轻抚摸着妈妈的背部，直到妈妈缓过来，微微直身，嫣儿才停止动作。
男人似乎被妈妈吓到了，他盯着妈妈看，等妈妈笑着，向男人摆手，男人把香烟塞回嘴巴里，让其紧紧闭上。接着，男人开始与妈妈聊天，嫣儿听不清，也没有留意，站在妈妈身旁，默默地吸吮着香烟的味道。
等妈妈跟男人别过，嫣儿也跟妈妈走进外婆家。
屋内，小小的电视机已经十分老旧，跟学校门外的小卖部一样，小小的，挤在众多零食里头。可这里却什么都没有，大大的房子，大大的风扇，大大的木椅子，只有电视机是小小的，还有空气中夹杂的轻飘飘的烟叶味。
嫣儿不曾想过自己竟然有外婆，更没有想过漂亮的妈妈竟然在此处长大。她站在门前，没有挪动，直到妈妈掀开布帘，从里头走出来叫她进去。
原来，门帘里头是一个小小的房间，一个木头衣柜，一张薄薄的木板床。妈妈收拾着行李，打开行李箱，把里边的衣服一一放在床上，然后掀开衣柜码在里边。嫣儿发现，行李箱里都是她的衣服，妈妈只带了一个化妆袋，还有一套换洗衣服。嫣儿猜测，自己要在这里待好长一段时间。
妈妈收拾完毕，发现嫣儿表情不对，她眉头轻皱，半蹲着说：“出去玩吧。”然后，妈妈牵着嫣儿的手走出房间，走出外婆的家。
母女走过小河，走进村里，跟每一个叼着香烟的人打招呼，介绍着嫣儿，并说着嫣儿的好话，嫣儿不解妈妈为何如此张扬，但她喜欢妈妈表扬，并礼貌地跟每一个人打招呼。妈妈开始变得兴奋，逐渐失去端庄，双脚开始轻飘起来，咳嗽也少了，轻了。
嫣儿看见妈妈高兴，也咯咯笑出声来。走过每一个妈妈儿时的记忆，在回到外婆家时，天空已经转换了颜色。
外婆家还没电灯，嫣儿走进屋里去，桌子上已经放了一条鱼还有一份野菜。外婆听见女儿的声音，从另一房间走出来，双唇蠕动着走到开关前，灯光霎时间填满了屋子，许是不够明亮的原因，桌面上的菜顿时减分不少。
妈妈跟着外婆走进厨房，端着碗筷走出来。嫣儿接过筷子便要夹菜，手背忽然被猛打一下，筷子跌在桌面上。嫣儿知道是外婆打她，但见外婆从容地夹了一块鱼肉在她的碗里，嫣儿只好矛盾地收了委屈。她瞧了瞧妈妈，见妈妈眼里带着可怜也瞧着她看，嫣儿嘟着嘴开始吃饭。
外婆夹了一根萝卜干给嫣儿，也夹了一根给妈妈，说：“爱吃，多吃点。”嫣儿便听见妈妈抽起鼻子来。
晚上，嫣儿刚躺在陌生的木板床上，妈妈拿起化妆袋，掀开门帘走了出去。嫣儿担心妈妈离开，嫣儿爬下床，在门帘的缝隙里偷看。很快，外婆变得暴躁，与她只有一帘之隔，嫣儿害怕地爬上床，盖住被子。
那天晚上，嫣儿没有睡着，他听到了妈妈和外婆在谈话，但是听不清说的什么……他只知道外婆发了很大的火，母亲回来睡的时候，眼睛是红红的。嫣儿不知道怎么安慰母亲，他的小身体一直紧紧的贴在母亲身上，像是知道了些什么……
[if !supportLists]第二天，[endif]当嫣儿从木板床上醒来，发现妈妈并不在身旁时，她吓哭了，哭得响亮，妈妈掀开门帘走进来安慰，外婆也走进来，碎骂她两句后走了出去。
当天，嫣儿哭过笑过后，她没有提及昨晚的事情，只是跟着妈妈，再一次走过昨天走过的每一个地方，她发现妈妈脸上的笑容变了样，褪去了兴奋，更多了忧伤。妈妈的脸更苍白了，咳嗽也厉害了许多，有时候更要停下来，好让她能喘过气。而外婆比起昨天更为生气，就在早饭过后，外婆看嫣儿的眼神和看妈妈的眼神也发生了变化。在看嫣儿时，多了可怜，看妈妈时，褪去了慈祥。嫣儿说不上原因，但她接受了外婆的温柔，也因外婆对妈妈的冷淡而生气。
就在傍晚，三人刚端起碗筷，外边一辆汽车按了喇叭，打扰了整个村子。
妈妈急忙跑出去，车窗落下，很快，车窗关上，妈妈走了回来。嫣儿看见了妈妈的脸色又产生了变化，双眉微皱，嘴唇嚅动，妈妈勉强地笑着夹着菜送到嫣儿碗里，嫣儿也止了笑，心里开始搅动。然后，三人的饭桌，再也没有声音，就连咀嚼也变得缓慢，生怕打破这微妙的安静。
香烟的气味浮在空气里，嫣儿已经分辨不出，是否来自妈妈的身上了。
此时，妈妈终于放下碗筷，摸了摸嫣儿的头，嫣儿盯着妈妈看，她发现外婆也放下碗筷，抽了抽鼻子，然后站起来，走进门帘里去。
妈妈的嘴唇继续蠕动着，嫣儿察觉到妈妈似乎有话要说，耐心等待着。随着妈妈的脸停止抽动，眼睛露出温柔和不舍后，外婆在门帘里叫了嫣儿的名字，妈妈也推了推嫣儿的肩膀，示意她进去后，嫣儿才慢慢地离开椅子，掀开门帘。
外婆正背对着她，带着鼻音叫她收拾厨房，嫣儿表示不会，外婆也没有生气，用语言教导。
她开始收拾厨房，当听见汽车发动远离的声音传来，嫣儿开始大哭，她没有走出厨房，因为她早已经发现，从来外婆家的第一天开始，嫣儿便知道事情的发展，只是不能从容地面对而已。
那天晚上，嫣儿没有吃饭，没有洗澡，她回到房间，妈妈已经不在，她钻进被窝里，嚎啕大哭。外婆站在门帘外，想要安慰陌生的外孙女，可嘴巴张了张，手扶着门帘，摆摆头，回到房间去了。
当雄鸡啼鸣唤醒村里的所有人时，嫣儿掀开门帘摸着肚子走出房间。
此时，外婆已经把早饭放在桌面上，嫣儿板着脸跟外婆说了声谢谢，看着寡淡的粥水，拿起勺子在里头无力搅和着。外婆看得烦了，提起嫣儿的碗又放下，示意她好好吃的时候，嫣儿又哭了起来。
“整天哭哭啼啼的，快点吃。”外婆碎骂着，见嫣儿受了惊，收了哭声，又后悔起来。心开始松动，变得柔和，接着说：“来，快点吃，吃饱了才有力气哭。”说罢，推了推嫣儿的碗。可嫣儿只是闭着眼睛，哭声又提了起来，外婆叹了口气，自顾扒拉着早饭。
当嫣儿哭累，她又回到房间，等午饭时，才被外婆交出来，哭声再一次响起，外婆烦了又碎骂两句，嫣儿哭声响了，外婆叹了口气又独自扒拉着。
嫣儿几乎没有吃东西，脸开始枯黄起来，她没有发现自己的变化，坐在院子里，看着车来的方向，期待着妈妈到来。
尤其在隔壁住的男人，也就是自称叔的男人，在上下班时，都会给自己点上一根烟，见嫣儿蹲坐在地上，叔也走上前来蹲着，没有说话，独自抽着烟。嫣儿便趁此时，用力地吸着飘在空中的香烟味。
刚开始的时候，嫣儿只是紧闭着嘴巴，盯着路看。叔也没有说话的打算，抽完烟，便丢在地上踩灭，然后驾驶着汽车，驶出大路，激起沙尘。嫣儿便偷偷把地上的烟屁股拾起，凑近鼻尖闻了闻，当听见身后外婆的动静，下意识地把烟屁股丢回到地上去。
等叔下午回来时，在进屋前，又会蹲在地上，点上香烟。此时的嫣儿依然在，他假装看着路的方向，闻着香烟飘来的气味。
到了第三天，叔察觉到嫣儿憔悴了许多，他丢下烟屁股后，说：“想妈妈了？”
兴许是眼泪早已经干枯，嫣儿没有看向叔，嗯了声把头埋进手里。
后来在某一天早上，嫣儿起来时看不见外婆，她只好独自走出门站在院子里。她发现叔的汽车也不在，只能孤独地蹲在地上，把头埋在两手间。路过的村民见她惯了，打了声招呼便自顾走过去，嫣儿也礼貌地答应着，心里却越发沉寂。
妈妈没有说明什么时候来接，嫣儿只好在想妈妈的时候，找到外婆晒的烟草，抓了一把放在手心。
中午已过，嫣儿看见赶鸭子的老人提着竹竿走过，鸭子在小河里开心地飘了过去，她盯着鸭子看，鸭妈妈的身后，六只黄色小鸭子排成队伍跟在后头。
叔的汽车从嫣儿面前驶了过去，外婆从里头走出来，叔在下车时盯着嫣儿看了一会后，绕了过去在后斗里提出锄头铁铲回到屋里。嫣儿注意到外婆看她的眼神变得柔和许多，外婆朝着嫣儿挥手走进屋内，可嫣儿不想回屋，她蹲坐在地上，等着叔走出来点上一根烟。
许久，嫣儿不断回头朝叔的屋里看，可叔并没有走出来。此时外婆又叫了嫣儿的名字，她只能顺从地回到屋里。
桌上放了一个碟子，外婆从塑料袋里掏着，说：“中午没吃吧？来，外婆给你买了好吃的。”说着，麦当劳的纸袋子出现在嫣儿眼前。她抢过纸袋，迫不及待地从里头掏出所有，纸袋如同百宝箱，竟然盛装着嫣儿所有爱吃的食物。
终于，嫣儿笑了，她把汉堡薯条，炸鸡鸡块都放在碟子上，堆积成一座小山，并开始数起来。外婆见嫣儿笑了，也抿嘴笑着，拉开椅子坐在嫣儿对面，看着嫣儿细数着食物，并小口小口地吃起来。
这一天，嫣儿满足地摸着肚子，她把吃不下地留给外婆吃，外婆笑着点头，掰下小段薯条抿在嘴里，然后便把剩余的收起来，到了晚上蒸热又拿了出来。嫣儿见外婆如此对待麦当劳的食物，鼓起腮般笑出声，还是把它们吃下肚子里了。
从这一顿以后，嫣儿已经不在外婆面前哭了。
晚上，外婆第一次在睡觉的时候，来到嫣儿的房间。当时嫣儿正用被子掩着脸，偷偷低泣两声。外婆也正在此时掀开门帘，她叫了一声嫣儿，没有得到回应，许是听见被子里，嫣儿抽着鼻子，外婆嗯了声，关上灯。嫣儿以为外婆已经走出去了，便呜呜继续哭了起来，两声过后，还是强迫自己收了哭，猛抽两次空鼻，擦了泪，才掀开被子。
让嫣儿没有想到的是，外婆依然站在门帘处。而门帘外，灯早已经关上，照在外婆脸上的光，是从窗外透进来的柔和月色，此时的外婆的脸上，少了干硬，更添了愁容。
外婆见嫣儿看见她了，顿了顿，走到床沿坐下。她伸手放在床上，迟疑后，扭过身抓住被子，往嫣儿的脖子上拉了拉，在嫣儿胸口的位置拍了拍。嫣儿不敢作声，看着外婆的反常举动。也许外婆想起了女儿，嫣儿也想起了妈妈，两人都不敢看着对方的眼睛，直到月色移动，照在嫣儿的脸上时，外婆看清楚了嫣儿，便张了嘴，说起关于女儿的故事。
“你妈妈小时候，怕黑，爱用被子掩着脸睡，那时候你外公还在，坐在外边院子里，抽着烟，我跟他说，老头子，别抽了，对身体不好，你外公会笑笑，别过头不再理会我。那时候，如果你妈妈还没有睡，便会爬下床，来到外公跟前，靠着外公，让他讲故事听。我说，你别学你外公抽烟，父女俩笑笑不搭理我。后来，你妈妈果然学了抽烟，就在十一岁的时候，当时还是偷你外公的烟丝卷的烟，到了十六岁那年，她早出晚归，手里还拿着一根城里来的烟。那时候，你外公已经走了许久，剩下我们母女二人，我也没有及时发现，直到两年后，你妈妈忽然跟我说，要离开了，因为香烟的味道变了。”
外婆说着动情，也抽了抽鼻子，月光再次移到外婆的脸上，嫣儿看清楚了，外婆的眼眶红了。
“然后，就再也没有她的消息，现在你来了，你妈妈走了，也许是烟的味道变了。”
这是外婆离开房间时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嫣儿看着外婆离开，莫名地感到失落和难过，她想到了妈妈，不再哭了，用被子掩着鼻，才发现被子的深处，有妈妈的味道。
嫣儿数着日子，也到了开学的时间。
她每天看路的习惯戒掉了，还有，隔壁叔也不在她面前抽烟，嫣儿没有问，也不再期待。现在的她，会站在门处，挨靠着门沿，看着路的方向，期望妈妈会忽然出现，下了车，跟她说，来吧，我们回家。
可是，两天过去，妈妈就跟过去的两个月一样，从没有出现。
外婆也发现嫣儿的无神，看着外孙女越发憔悴，到了城里再次买了麦当劳，跟上次一模一样的食物，放在碟子上。嫣儿见了，笑得开心，也吃得开心。但见食物越来越少，嫣儿的笑也小了。外婆无奈，想着第二天再给她买去。
到了晚上，嫣儿没有睡着。因为外婆在晚饭时跟她说，在村里的小学办妥手续，到时候便到学校上课去，嫣儿没有吱声，嘴巴里嚼着外婆蒸熟的炸鸡块。
现在，她竖起耳朵听着，眼睛盯着月光，看着月光从门帘处移动到床脚处时，嫣儿爬了起来，身上的衣服一件没有褪，她爬下床，套上鞋子，静静地移动门闩闯入月色之下。
涓涓流水让她想起鸭妈妈和小鸭子，空气里的香烟味被风吹走了。嫣儿抖动着身体，迈着脚，自妈妈离开后，第一次走出外婆家的小院。她走出山谷，走出大路，走到电灯下，灯光拉长了嫣儿的影子……
嗅着空气，清新变得浑浊，汽车从身侧驶过去，嫣儿害怕是叔，止了步伐站在原地，直到汽车径直而过，才舒了口气。嫣儿隐约记得回家的路，她抬头看着路牌，向着热闹的地方走。累了，枯了，也看见了城里的光，还有夜晚的人声。
嫣儿路过一个又一个街边的大排档，见有空余的位置，便坐下来休息。店家以为来了客人，上前询问嫣儿，她尴尬地摇头，店家以为嫣儿怕生，便工作去了。这时嫣儿听着熟悉的喧闹声，她心里舒坦了许多，用力地嗅着，油烟里夹杂着香烟的味道。
隔壁的座位被新来的客人占据，嫣儿站起来，离开了大排档。
陌生的城市和陌生的人，终于让嫣儿感到害怕，紧靠着路边行走着，劳累与无助让她处在崩溃的边缘，她努力回想，似乎已经忘记了回家的路。嫣儿哭着走到下一个大排档，她越过工作的老板娘，来到抽着烟的老板身前，说明来意。老板娘跑了过来，紧张地擦着手，蹲下安慰着嫣儿。被泪花模糊的眼睛，慢慢睁开一条缝隙，嫣儿看着老板娘，哭声涨了许多。坐在外边的客人都朝着哭声处看，老板娘抱起嫣儿，坐上老板的摩托车，把嫣儿送到派出所。
接下来的事，嫣儿在半睡半醒中，知道自己坐在冰冷的椅子上，身上盖了一张毛毯，暖和中夹带着灰尘的味道。老板娘走了，穿着制服的叔叔在门前等候，接着，她听见熟悉的汽车声时，已经是第二天早上。
嫣儿指着门口处，看见隔壁的叔扶着外婆走进来，跟警察叔叔说着什么，警察叔叔往嫣儿的方向一指，外婆扭过头看见嫣儿，便生气地走过来。嫣儿看见外婆想要吃人的表情，本以为会被痛骂一顿，哪知外婆收了愤怒，抱着嫣儿哭了起来。
而警察正诉说着叔的不是。
坐上叔的车，外婆抓着嫣儿的手，再一次回到村里。汽车驶过外婆家，往山里的深处驶去，直到嫣儿从窗外，看见山腰上，树间的坟头，汽车才停了下来。
外婆下了车，而叔没有。
嫣儿跟着外婆爬上山，很快便来到新坟前。她在城里没有见过，只有在电视上才见过。
外婆指着新坟隔壁的旧坟，说：“这是你外公。”
嫣儿看着上边的字，努力地想要认出来，嘴里叫了一声外公。
外婆听见了，沉吟两声后长长呼出一口气，指了指新坟，说：“这是你妈妈。”
嫣儿听了，扭头看着外婆，再看回墓碑，想要从字中看见妈妈的影子。妈妈的身影似乎真的出现了，嫣儿看见妈妈带着她去了医院，咳嗽着走进房间，让她独自在外等着，几乎每一周反复如此，家里的东西，也在每一次放学后，消失不见。终于，在妈妈被抬着走下楼梯，嫣儿和妈妈坐上救护车，那是妈妈最后一次因为咳嗽去的医院。后来，妈妈收拾行李，带着嫣儿，来到外婆家。
外婆说：“你的妈妈，认识你爸爸后，在傍晚时分，与你爸爸相约，偷偷地溜出家门，也许是一时贪念，更拿走了家里所有的积蓄。当我以为再也不能与你妈妈再见时，她带着你回来了。”外婆盯着妈妈的墓碑看，好一会没有说上话，“那天她带着更多的钱回来了，是她的全部积蓄，我生气地大骂她，因为我气她离家出走，我气她不跟我说她独自一人把你拉扯大，我气她生病了，我什么都没有帮上忙。”
嫣儿看见了，外婆刚开始只是淡淡地，后来变得愤怒，一瞬间的愤怒后，更抽泣了许久。然后，外婆看着嫣儿，眼睛眯成一条缝隙，勉强挤出笑容。
外婆说完，抽出两柱香，点上，让嫣儿分别给妈妈与外公上香，嫣儿按照外婆的吩咐做了，柱香飘出的烟味，混肴了嫣儿记忆的烟味。
嫣儿看着墓碑许久，没有叫唤妈妈，也没有号啕大哭。她听见蚊子飞过，咬了她的手臂和脚，瘙痒刺痛着她的身体。嫣儿下了山，外婆依然留在那，似乎有许多话要跟外公和妈妈说。
叔看见嫣儿下山，难过地盯着嫣儿看。嫣儿若无其事地走过去，挨靠着汽车，叔诧异嫣儿没有哭，视线停留在山上的外婆处。
“叔。”
“嗯？”
“能点上一根烟吗？”
叔打开汽车门，经过漫长地寻找，终于找到香烟。关上门靠着车，掏出烟丝放在白色的纸上卷好，叼在嘴里，点上，火鼠迅速地吞噬着白色的纸屑，长长地吐出一口浓雾。
空气中香烟的气味飘舞着，嫣儿嗅了嗅，她似乎忘记了妈妈身上的味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