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走了。”

        过年前夕与莫彾分别前，她对我说。

        她的声音从电话中传来，我甚至都能想到她说这句话时的样子。微笑，眼睛一闪一闪的，像藏着什么秘密。

        “好嘞，梅林保佑你。”我说。

        她哈哈地笑了几声，挂了电话。

二

        除夕的深夜我们一家坐在电视机前看春晚，我却觉得索然无味。那些千篇一律的节目，早就看腻了。

        我走到房间给莫彾发了个消息，问她看春晚了没。等了片刻也不见回复，我才发现从早上开始她就没回复我的新息了。我皱了皱眉头，虽然她不怎么看手机，但不至于半天都不回消息。

        我感到有点不安，不自主的舔了舔嘴唇，发了条语音:“你干啥去了梅林小姐，还不回我。”

        还是不见回音，我打了一串问号过去。

        “别捧着个手机了，过来，把手机丢桌上不准再看了。”妈妈的呵斥从客厅传来，我大声喊了句来了，最后撇了一眼手机。

        我们的聊天记录停留在那几个问号。

三

      消息是春节过了几天我才知道的。

        那个时候我已经和莫彾失联了许久，中间给她打过电话，却总是无人接听。

        直到我从故乡回了家，想着问问她怎么时候回来，一起去看个电影。看着聊天框我一个字也打出来，切换到电话心烦意乱地输入她的号码。

        铃声响了许久终于被接通，我按耐住心中的喜悦，清了清嗓子说:“终于肯跟我说话了，梅林小姐？”

        对面没有回答，一股不明的情绪在我心中蔓延，“喂？你人呢？”，我迫切地想听到她的声音。一阵沉重的呼吸传来，有人说话了。

        “她去世了，我是她的母亲。”

        以前不懂什么是晴天霹雳，我现在知道了。

四

        我和莫彾在上幼儿园时就是朋友了。

        她比我大一岁，但因为生日月份不够没赶上那一年的小学招生，于是她到了我的班级。

        她长得好看，喜欢她的男生一直都不少，我是没有这种经历的，但也爱在她旁边看着凑热闹。小学时不懂这些，也没有出众的成绩，就这么懵懵懂懂过了六年。

        莫彾是个慢性子，干啥都不急不慢的，多数时候是我在推着她往前走，我们就这样一起升上初中。

        她总是微微笑着，眼睛一闪一闪，像藏着什么秘密。

        初中她越发亭亭玉立，她身边的人也多了，我仍作为她的知己在她旁边看热闹，只是少了些热情。

        我喜欢和她在夕阳下的马路边慢慢走回家，但是学习的压力越来越重，我们也都无心欣赏美景。我们一点点长大，烦恼一点点增大。

        在这种烦恼之下，莫彾找到了情绪的载体。她迷上了魔法。她告诉我，这世界上一定有魔法，之所以我们无法找到，是因为信念不够坚定。

        莫彾，谐音Merlin，意为梅林。

        她说自己必是与魔法有缘分，如果当今世界上注定有人要接触到魔法，那大概率会是她。

        每逢她这么说，我也不置可否，笑着打趣她说不定有天就穿越到魔法世界了。她皱眉深思，然后严肃地回答，“我要是真去了魔法世界，我一定会为你祈祷。”

        “那么梅林小姐，我谢谢你嘞！”我哈哈大笑。

        “真的！我定向梅林许愿，保你一生平安。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她看着我，她的眼睛又开始闪烁，我窥探不到她心中的秘密。

        “好。”我点了点头。

五

        刚从殡仪馆出来，太阳就从天边升起来了，我被阳光刺地一时睁不开眼，用手挡着那轮圆盘。

        适应了光芒之后，我透过指间看着明亮的太阳，又不禁想到莫彾。她再没有看到第二天的太阳，她死在除夕的星空之下。

        据她父亲说，那晚所有人本该在家看春晚的，但是莫彾突然说要去山上看星星。她的父亲要和她一起去却被拒绝了，他们只看到了她从家门出去的背影。发现不对劲的是她表弟，那个孩子吵着要和姐姐玩时人们才发现莫彾已经出去几个小时了，他们出发去找的时候已经快十二点了。

      最后找到的，只有她躺在山顶的身体，已经没了呼吸。没人知道她是怎么去世的，法医也只在死亡原因那一栏填了个其他原因。

        莫彾被埋在了她从小生长的土地上，她短暂的一生被囊括在了墓碑上剪短的几个字。

        我不明白人这么灿烂的一生怎么能就这么潦草结束，她才十四岁，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我不接受她的离去。

        在葬礼上，我几乎什么都不记得，我只是不断默念着，梅林啊，求您一定保佑她。

        现在我面对初升的太阳，我仍向梅林许愿，保佑我的莫彾。

六

        我慢慢成长，莫彾却永远留在了十四岁。

        生活还在继续，我中考考了个不错的成绩，上了市里的重点高中，在三年中忙碌度过，没有什么青春偶像剧情，只有堆在桌子上快要遮住黑板的试卷。

        高考结束，我去了北京上大学，这一离家就是七年。研究生读完，我终于从学业中抽身，回到了埋葬童年的城市。

        上大学后家就搬到了另一个城市，我很少回来。说实在的，我对这座城的记忆，除了莫彾就只有学习的烦恼，我惧怕来这，我怕梅林从未听见我的声音，我怕我忘不掉莫彾。

        先去了趟以前的家，这里已经住着别人了，我也没有太留恋，只是远远的看了一眼，心中感慨几句也就没有然后了。莫彾家就在我家对面一栋楼，我也没敢离近，我更怕遇到她的父母，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东门的幼儿园不知道什么时候拆了，那是我们相遇的地方。在一个小区也许我们早就遇见过，只是在那我们的生命才开始真正交叉。

        后来我去看了小学和中学，那里承载了我们大部分的青年时光。我遇到了小学的班主任，她的家住在小学不远处，她的两个孩子都已经快成年了，莫彾还在的时候我记得她只有一个孩子的。

        问过才知道，第二个孩子是在那年春节前后出生的，我的心猛的跳动，莫彾，你听见了吗？那个孩子是在春节出生的。

        “诶，我记得你有个很好的朋友，你们还有联系吗？”老师突然问。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憋了半天才说，“她去世了。”

        沉默的气氛弥漫开来，老师呢喃着:“天啊，我还记得她呢，那时候班里好多男孩子喜欢她，怎么就走了呢？”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连我自己都无法回答，又怎么回答别人。

        寒暄了几句与老师分别已经是下午了，我最后还是去了莫彾的墓。

        寻着尘封的记忆，我找到了那座墓碑，我放下一束顺路买的兰花，并不是特意买的，而是我根本不知道她喜欢什么花。说来真有些可笑，我竟从不知道她喜欢什么花。

      看着那兰花，那纤细瘦弱的花瓣，我越看越像莫彾。莫彾也是这样，柔弱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一样。

      梅林啊。

      我不想再多待了，走到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

      拿出手机却又不知道干啥，打开我们的聊天框，聊天记录仍停留在那年的除夕，在那之后我没有再给她发过消息。我点开她的主页，突然发现她有一条新的动态我没有看过。

      我屏住呼吸，这条动态只有一句话:

      换条路也许会不一样，我要找到这条路。

      什么意思？我感觉四周的一切压倒似的向我袭来。

      时间是春节零点，我并不知道他们找到莫彾的具体时间，但是她肯定在那之前就走了。这条动态是谁发的？

      过去的日子我曾无数次打开她的主页，但从未看到过这个动态，它就好像是虚幻的泡影，这是都是我的幻觉。但是它确确实实地出现在我的眼前时，我想无可救药地告诉自己，她没有离开，她只是藏起来了。

        我平复了一下呼吸，重新看了一遍这句话。换条路？她要去哪？原本的路是什么？她找到了吗？一连串的问题让我头皮发麻，我想动用所有学习语文阅读时所用的方法来解析这句话，但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半晌也没看出什么所以来。

      我放弃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再次质疑起这条动态的真实性。只有我看到了吗？还是所有人都看到了，但没人找到漏洞？我无法向别人要答案，所以我要自己去找。登上自己另一个号，再次打开莫彾的主页，再次屏住呼吸。

        哪还有这条动态的影子？我翻来覆去地找，想证明先前自己没有看错，但是根本找不到。我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登回自己的号，这次我连莫彾这个人都找不到了。

      列表里根本没有她的好友，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怎么可能？我站在马路上，整个人仿佛在浮云中飘然。

      我打开相册，所有本该和莫彾一起的照片，都只剩下了我的身影，一些集体照中也没有她。她的电话早已变成了空号，早就打不通了。我不敢相信这么一个在我记忆中美好的人，所有生活过的痕迹都不见了。

      但是，还有墓碑！

      是的，我刚刚不就是从那过来的吗？她的墓碑一定还在。

      我不顾一切的向墓园跑去，这一次我真的怕了，我打心底里的害怕莫彾这个人从没存在过。

      我看到那个墓碑还在那儿，只是上面刻着名字成了其他人的，刚刚我亲手放下的兰花也不见踪影。

      我不能接受，我拨通了莫彾母亲的电话，我问莫彾还活着吗？电话另一边传来了熟悉的声音，但是她却说莫彾是谁？我大声的喊着，莫彾！莫彾啊！你的女儿莫彾！她死于十四岁的除夕，你不记得吗！有病吧，那边的人说完就挂了电话。

      我又一次感受到了晴天霹雳。

      这不可能。

      莫彾的存在铸就了我，如果在我的生命中没有出现过这个人，那我也许就不是我了。从我们认识到现在，不管她是活着还是离世，她时时刻刻都在影响着我。如果莫彾没有存在过，那么那些记忆都是什么？

      我不禁怀疑这是梅林给我开的一个玩笑，记忆中的莫彾是那样生动美好，我不相信这一切都是我的幻想。

      与其接受莫彾不存在，我更愿意相信这个世界都是虚构的，我也是虚构的。

      梅林啊，请您不要跟我开玩笑，把我的莫彾还给我。

八

      那晚我失魂落魄的回到宾馆，一个人喝酒喝到第二天清晨，竟然直接睡到了中午十二点，错过了回家的列车，于是我只能临时订一趟下午的列车回去。

      打开手机我才发现父母给我打了几十个电话，信息也发了几百条，大概都是在问我有没有上车，发生了什么事，为这么久都不接电话。我赶紧给他们打电话，说自己只是睡过了头，错过了列车。我听到母亲有些许哭腔，我不明白这有什么好哭的，我又不是不回来了。父亲问我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说我哪能知道，一上午都在睡觉，于是父亲让我去看新闻。

      我这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就在今天上午有一趟列车发生了事故，列车脱离了轨道，发生侧翻，全车人都受了伤，离世的人数以百计。

      我赶紧去查看先前自己定的列车，发现就是出事的那辆车。我把这件事情告诉父母，他们一遍遍地说幸好我睡过了头，没有上车，不然真不知道是死是活。我和他们想的不一样，因为我知道自己为什么睡过了头，这不是巧合。

      是莫彾，因为她的消失我才会去喝酒，我才没有上那趟列车，躲过了事故。相册里的照片还是没有她，列表也没有她，问父母，他们也不知道有这个人。莫彾真的消失了。

      我突然想起来她曾经说过的话。

      “我要是真去了魔法世界，我一定会为你祈祷。真的！我定向梅林许愿，保你一生平安。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好像明白了那条动态。

      莫彾找到了去魔法世界的路，她去了那儿，于是在这个世界的躯体就死在了山顶，她也必定知道我今天早上的列车会出事，于是她改变了这里的世界，发了那条动态，代价是永远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她赌我一定会来看她的墓，她赌我一定会看我们的聊天记录，她赌我一定会发现那条动态。

      她赌赢了。

      莫彾在时总说梅林会保佑我，最后却是她救了我。

      莫彾就是我的梅林。

九

      当我再一次来到这座城市，我已经人到中年，早就结婚有了孩子，但她还是十四岁。

      虽然那里已经不是她的名字，但我知道她就在那，在那等着我去看她。

      不知道这一切是不是又是我的幻想，或者说我只是为了把我的记忆合理化而找的一个牵强的解释。但这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莫彾存在在我的心中，活在我的记忆里，她伴随着我一起生活，她铸就了我。

      我没有到她的墓前去看，只是静静的坐在墓园一棵树下的椅子上。

      我不记得自己坐了多久了，好像我看着日出日落已经看了几百年。我想，她应该会来见我的吧。当太阳的最后一缕光芒消失在地平线，天上五彩的祥云飘然自得。

      等我起身准备离开的时候，我听到一句好似来自天边若有若无的声音说，“梅林保佑你。”

      我的眼前又浮现了莫彾的样子，微笑，眼睛里闪着光，好像心里藏着秘密。我闭上了眼睛，终于来见我了，梅林小姐。我深呼一口气，和这个城市告别。

      “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