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跟我说她要一朵玫瑰。”
“谁?是之前那个女的?叫什么名字来着……”
老许没说话,他本来也不想参加这场莫名其妙的聚会。但他们说同学一场这么多年没见,今晚就该来酌一口。但老许确实很久没喝酒了,穿着那身老旧的格子衬衫坐在狭小的大排档的矮凳上,他发现自己连同这样的场合也融不进去了。
把他拉来的是读书时的舍友,毕业后有的人说要去下海经商,有的人说要继续搞研究,还有的人说找父母托关系要去单位任职……那时候就很沉默的老许仍旧很沉默地避开了这个话题。他在毕业后回了老家,在一座小县城里当中学老师,几年过去,市场经济腾飞。但老许的小县城仍旧很小,老许的工资也依旧很低。
他大学时跟一个女同学牵手了。那个时候的感情青涩得像未熟的苹果,酸酸甜甜。老许虽然沉默,但人姑娘是个乐观大方的,人也漂亮,班里都知道这事儿,还笑话说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那会儿老许还很年轻,低着头脸红得不行。但姑娘挽着他的胳膊,身子靠在他身上,笑的真跟花一样明媚。
但毕业后没多久,女同学的父母跟老许见了一面。那会儿老许也穿着那件格子衬衫,有些皱皱巴巴。他尴尬地扯着袖子,想要把那点微末的不安扯平,但很快被对方父亲打断了。
女同学的父亲看着高高大大,气势也足,苦口婆心地说生活是在柴米油盐而不是星星里,小伙子你也应该懂。家里有房吗?打算什么时候买车?是本地户口吗……
老许一个问题都答不上来。
他有想过留在城市找工作,但家里人生病了,总要回去照顾。最后老许回了老家,跟女同学谈起了异地恋。一开始两个人会互相给彼此写信,打电话,偶尔女同学也会坐车过来跟他约过几次。但后来慢慢地,慢慢地,他们的联络越来越少,一整年下来都说不了几句话。
他的工作很忙,学生们正是叛逆的时候,生源质量也良莠不齐。他的课并不受欢迎,毕竟事实证明了,会搞学问并不代表会教学,这是另一个专业的事。老许混的不上不下,在办公室里也是隐形人的那种。时间越久,他投入的精力越多,人也变得越来越无趣沉默。就算跟女同学见面了,也聊不上来几句话。
直到有一天他没收了孩子们的课外书,正坐在办公室里训人的时候,手机响了。
他拿起来看了一眼,匆匆忙忙赶走了学生,也不注意把书夹在了包里。请了个假,直接坐着绿皮火车去了女同学的城市。
这是他们隔了一年的见面。他还是穿着那件皱巴巴的格子衬衫,戴着方框的眼镜,头发掉的有点厉害,整个人又瘦又弱。站在那个穿着白色西装的女同学面前,老许感觉自己有点抬不起头。
她约在了一家高档餐厅里,慢慢悠悠地一句一句说着最近的情况。老许的手死死攥着那个包,一声不吭。直到她有些不耐烦地说:“你到底听没听我说话——!”
老许吓了一跳,包从手里滑落,摔在地上,散落了一地的教案。还有他没收的那本课外书,封面上画着金发的公主和年轻的小伙,还有一只夜莺站在枝头,鲜血落下,滴在一朵艳红色的玫瑰花上。
女同学沉默了,过了一会儿,她端起酒杯喝了一口,说了最后一句话。
“给我送一朵玫瑰吧。”
老许像是从一场大梦里醒过来,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女同学,但她已经不再看他了。老许没有多想,他匆匆起身,抱着包从餐厅里跑了出去,一路上想要找一家花店,买一朵最漂亮的玫瑰花。
但他到的太晚了。其实见到女孩的时候她已经在餐厅里等了他很久了,绿皮火车抵达的时间总是容易比预计的要长,但没有办法,那座小县城里只有一个老旧的火车站,只能坐那个过来。
他只好一边小跑着一边找那朵玫瑰。一直找到了凌晨,他整个人已经失去了力气,像是行尸走肉一样在街道上游荡,然后被一帮大学同学在路上正巧逮到,抓到了大排档里强行叙旧。
他蹲在那里,心里还在想那朵玫瑰,他已经开始幻想那朵玫瑰的模样。它鲜红,明亮,却又无比纯洁,高雅,遥不可及。
同学看他一副死人模样,问起了原委,他也只是说那一句“她跟我说她要一朵玫瑰。”……
他们面面相觑,慢慢回想起来这对学生情侣,然后感叹爱情真是了不起也没想到你们还能坚持这么久云云……最后一个同学一拍脑袋,说我帮你吧!
老许的眼睛猛地亮了,他看过去,反倒把人吓了一跳。同学尴尬地笑了笑,说“就当是感谢你们两个让我又相信了爱情吧……”然后几个电话打过去,听到对面的一个女声像是撒娇一样骂着同学不知好歹。但最后还是被这种异地多年的感情打动,几个人又是抢着买单,又是帮忙打车,又是在天亮后第一个拉开花店大门,帮他精挑细选,摘了一朵含苞待放的新鲜的红玫瑰。
老许的眼泪都憋出来了,他打电话给女同学,对方没接。他也不知道她现在住在哪里,照着所有记录一遍遍翻,最后找到了她曾经提过的公司地址,打着车就往哪里去。
他很紧张地护着那一朵玫瑰,它被包装得很好,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更加美丽耀眼。
七点四十分,他到达了公司的楼下。他站在那里,有些局促地给女同学发信息,然后左右徘徊。身上的衬衫经过一个晚上变得更皱了,但他的脸红红的,就像是毕业时最年轻的自己,充满了热情。
然后他看到了女同学从大堂另一侧走了过来,他几步上前,正想要搭话,发现女同学被前台拦下来了。
前台拿出了更大的一束玫瑰,又厚又多,还有一个明显华贵的礼盒。老许听见那个小姑娘崇拜地看着女同学,笑吟吟地说江总又给您送礼物了,还说邀请您今晚吃晚饭。
女同学接过了一大束的花和礼盒,走过来,看到了老许。
老许站在那里,手里那只玫瑰孤零零的,不知道是不是赶路的缘故,它好似变得焉了一些,有些歪歪扭扭,也可能是老许的力气有点大,握不住它。看到女同学走过来,他尴尬地笑了一下,然后把玫瑰收回到自己的身前,换了手在衬衫上擦了擦汗。
但女同学顺手取出了他手里的玫瑰,跟另外那一大束放在了一起。邀请他上去看看,他没有说话,沉默地跟在她后面,经历前台和其他跟女同学打招呼的员工的注视,整个人越来越抖,大汗淋漓。
走进电梯后,他们两个人站在了各自的两个角落,她抱着一大束的玫瑰,老许捏着自己的衬衫袖子。电梯里没有进来其他人,他觉得呼吸有些困难,甚至怀疑自己有点缺氧,不然为什么,感觉越来越站不住了呢?
电梯一点点上升,老许忍不住了,他按下了电梯的按键,在中间停下了。
女同学没有看他,也没有看手里的玫瑰。
他几步跨了出去,停在那里,有些崩溃地蹲在了地上。
女同学还是没有说话,等他出去后,她往前探了一下身子,摁下了电梯关闭的按键。
电梯门合上了,老许如梦惊醒般回过头,发现有一朵焉巴巴的玫瑰因为被不合群地插在中间,在探身时松开了更多距离,被电梯从中间夹住了。
老许抬起手,摘下了它。
最后把它放在了格子衬衫身前的方口袋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