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给你的最后一封信,我的爱人。
愿你记得来过,记得我们一起度过的短短岁月。
愿你记得痛过,记得我分离时的不舍和无奈。
愿你记得听过,一个把一生都献给你的男人,关于爱的痛入心脏深处的故事。
我不能再陪你去找你的王子了。我不能再给你画黑色的郁金香了。我不能再在你哭泣的时候吸干你所有的眼泪了。 现在我已经走了,以一种安静的,你喜欢的方式,永远的告别了。 你要知道,这个世上,曾经有一个男人这样的爱过你。
走的时候,我一滴血液也没有带走。怀着微笑,和盛满谦卑的祝福。
再不会有人像我这样爱你了。
那一天她带着满身尘土和一条白裙子出现在我面前。我知道从那以后,我的生活开始不同了,那些美丽的白色像空气一样渗进了皮肤里。疼痛,是的,眼前的这个女子可以让我产生心脏撕裂般的疼痛。
我看见自己矮小的身体,犹如花朵一样盛放起来,这是一场不可能兑现的短暂春天。谁也不会像我一样清楚的记得,她脸上的任何一道线条,包括下颏一颗还没有发作的青春痘。
关于她的所有记忆被我像压岁钱藏了又藏,不时还要小心翼翼翻出来看。
我多么害怕,它们突然有一天会从这个瘦小圆圆的脑袋里消失。忘记,成为一种可耻。
从我遇见她那天起,我发觉,我已经是在爱了。爱得刻骨铭心,却不会有人记得。
我是一个小矮人。群居。有六个兄弟。过农夫一样简单的生活,远离城市,和藐视我们的人群。 没有名字。 哥哥们说,我可以自己选一个名字,比如达芬奇,米开朗基罗,但丁……每个名字都代表着标签样的辉煌过去。它们不是属于我的。
绘画。画深深浅浅的云朵和郁金香。上吊的郁金香,黑色滴血的云朵,哭泣的天空,没有皮肤的脸。画纸上激烈的颜色,这样拥挤。堆满了符号和哲学。 种一棵永远也不会长出绿叶的植物。下面埋藏着许许多多行将腐烂的尸骨。树皮被卖给城里的漆匠。树干上面有一个洞,装着我所有的秘密。它有足够的养料永远活下去,即使每天都在被人刮落树皮。它不能死,也不能健康的传播我仅有的宝贵的秘密。我知道,它生不如死。它是我的。 整个故事的变故是从我看见她开始。
一个穿着白色裙子的公主。 白雪是逃跑的公主。带着两个包袱和一些盗版光碟。
我不喜欢光线,人群和微笑,它让我感觉会遁形。相形之下,许多意义并不需要答案。
我们不应去想。她说。 她不是幼稚冲动离家出走的小女生。不是出来玩的人。她的人生,自是规划清晰。 年轻的王子沉睡在女巫幽暗的城堡里。公主飘洋过海,需要攀爬上藤蔓荆棘才能到达顶端。然后亲吻他,就能收获干净的幸福。 她喜欢我的画。她说我的画里有王家卫的影子。阴冷,平缓,隐藏的激烈让人心疼。
她热爱音乐,文学,绘画和哲学。 她身体有着郁金香一样独特清绝的香味。 她是属于一个在远方躺在城堡里的人的。 她叫我小七。 我有了一个名字。当我把毒苹果递到她手里去的时候,我问过我自己,我是不是真的爱过她,还是爱上了她给我的名字。
1月27日,我清楚的记得她在一个懒洋洋的午后告诉我的生日。和莫扎特一样。水瓶座。安静,聪慧,坚定。有骄傲的天分。这个20岁的女人美好异常。可她却不是属于我的。
我在日记上郑重的记下这个日子。写道,让我们相爱,否则死。
内心的欲望像蔓草一样疯长起来。我把耳朵切下来小心翼翼的包裹好,送给她。鲜血泠泠的礼物盛放了所有幸福的光泽。 我们不停去看她带来的片子。小津安二郎,王家卫,库布里克。混乱的情调和逻辑。
关于存在的意义,时间的秘密,爱情的无望。
她不愿意开灯。在我黑暗房间里,她身体融化成了一片汹涌而温柔的潮水。一边做爱,一边端详着《花样年华》里梁朝伟隐忍软弱的神情。那只分裂的耳朵令她感到意料之外的欢喜。笑着说,梁朝伟的耳朵多么的性感啊。于是,把我的耳朵漫不经心的扔在了鱼缸里。 热带鱼敏感的触觉被迅速激起。我听到了我满溢着幸福的耳朵,在鱼肚里深深的叹息。
冰凉的窒息般的错觉跟随着下体真实的冲动缓慢而残忍地吞没。
终于结束了。 我的灵魂像叶子一样,沉默地躺在肮脏的爱情里。
我神圣的爱情啊。压扁变形,虚无中悄无声息的疼痛。
房间,下过雨,苍凉潮湿。我感觉到冷。 小七,你在哭。她说。 不。我有点冷。我的手抚摸她的身体。我喜欢她冰凉柔软的肌肤。因为有欲望的身体会有灼热的温度。忍不住就会想到血从皮肤里喷涌而出的画面。那会让我恶心。我清楚的看见我的眼泪渗进了她的骨头里。
她大声的笑了出来。就像小时候,看见黑暗中受伤的猫独自舔舐伤口的情形。她会把房间里灯统统打开,她要把对方仅剩的封闭的自尊摧毁的体无完肤。猫的伤口暴露在无处可逃的光明之下。然后满足地丢过去一只老鼠。她希望能看到这只猫用老鼠的尾巴自杀。
你想过和我做爱么。她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看着我。 没有。 她说。所以你要用东西和我交换。 可以。你要什么。 另一只耳朵。 晚上,哥哥们睡下以后。我决定去湖边清洗身体和床单。
草地上盛开着雏菊和野花,空气中芳香凛冽。我像个因为第一次偷窃而不敢回家的孩子一样,强烈的羞耻感裹挟着无以名状的兴奋心情。把衣服放进水里,擦上肥皂,用力的揉搓,洗干净遗留在上面的血。然后把扭干的床单晾在房间的细麻绳上。湿的还在滴水的床单在夜风中飘动。模糊的白色就像青春消失的印记。
我用力撑开它,把脸贴过去。水珠吨重的吹落在床头的圣经上。 耳朵溃烂的伤口无法愈合,化脓流血。她用饱蘸着我鲜血的颜料一点点把自己白裙子染红。
这一切都过程都很平静,包括对我讲小津安二郎。 这个矮个子的男人和许多日本导演一样,具有普遍浓烈的文艺情结。一生都坚持拍很干净的片子。拒绝性,谎言和犯罪,一辈子都寂寂无名。这样一个疼痛隐忍又心怀明媚的男人,怎么会懂得那些影评人心理麻木病态的所求。很多人喜欢他,不功利,纯粹,忧伤,内敛的一尘不染的片子和男人,历史会记得他。她说。 我甚至不曾怀疑小津安二郎的电影票房。丝毫不担心认真的崇拜了小津安二郎的公主会找不到饭吃。是的。她喜欢导演该是多么的伟大啊。那个东京物语里的女人该是多么美好和悲情啊。她说出的话,给我的信心是无可动摇的。而且,小屋旁边空出的三亩水地,也足够养胖我们的爱情了。
最美好的日子是我们一起看片子的时间。她带来了很多碟,屋子窗帘不开,白天也是黑的如同童话里藏有怪物的洞穴。看完一部长的片子或者两部我们就开始做爱,然后她就满心欢喜的染起自己的裙子来。
其中几部是她自己拍的片子,她的片子风格很一致,关注人与人之间病态的感情联系,包括同性恋和乱伦。温暖的故事在镜头下黯然失色。
《纠葛》。是讲一个中国女作家在旅途上邂逅的带孩子荷兰女人,最后女作家被爱人用玻璃洞穿了心脏,女子死亡前的激吻很惨烈。爱的非常深,所以到离别的时候,迎来奇怪的死亡。收尾的地方荷兰女人险些被歹徒强奸,她感情一直很沉默,所有的力量和眼泪仿佛都能够倒流会心底。不知道她从那里找到了这么优秀的演员。 还有个关于幻觉的片子。
《花杀》。一个摇滚女歌手在轮渡上遇见一个作家,她让他把自己的故事写成书。从头到尾用了大量的时间来讲述女人的颠沛生活,12岁离家出走,和一个美国画家在海边上做爱,稚嫩的身体萌发出幼兽一样的叛逆与野性,很浪漫,海浪的声音沉重的压过来,少女一句话也没说,她的疼痛只是在内心里发生。收尾处,女歌手的头颅被人割下来,凶手是那个作家,他带着死者的头颅在镇江到重庆的轮渡上和死者交谈。时间和意义的概念都比较混乱,貌似一部意识流形式的作品,但深刻的现实感却不会令人睡觉。
哥哥们爱怜的摸着我丧失耳朵的小脑袋说。小七,你走吧,你已经被那个女人吃掉了。 之后的生活,要从第七天开始。我不再能够走路了,而她的红裙子也即将完工。白雪公主显然对我失去了兴趣,冷漠的找了间小旅馆,等待我自身自灭。 第七天里,我心里酝酿出了一个比喻,她的黑色的头发是一股股染满情欲和暧昧的丝线,是一株寄生的植物,是一个带来吗啡和幻觉的女巫。我的身体越来越细了,墙壁上的壁虎对我投来怜悯的光。
我要死了。 我决意写一封情书给她,要写满我年轻生命里浓烈的爱情,耗尽了我血液的爱人。我要让她心疼,让所有人心疼。即使她很快就会忘记我,我知道。 这是一个关于死亡的爱情游戏。 眼泪是多么无力啊,倒流回心底,填满耳朵上凹陷的伤口。
她摸着我像火柴一样细的手臂,挑逗的问我,你会在头发上做爱么。
我摇头。
她走开。
拿了一根绳子,把我倒吊起来。很安静的搬了凳子,在旁边等待。殷红的血,带着溃烂气味有规律的掉进下面的小瓶子里。她全然丧失了耐心,这个游戏的过程耽误了她寻找王子的时间。
迫切的需要结果来兑现我对她的承诺,是的,让我们相爱,否则死。
那是她七天来对我说的唯一句话。我本来以为她会问我,是不是饿了,或者是不是想要回去。一切美好的等待都是一场自欺欺人的骗局。
我清醒的意识到,从头到尾,我都是她准备染红裙子的工具。她一定预谋了很久,实施起来非常顺利。 到我死的时候,我们都没有再说一句话,眼泪猛烈的顺着额头打湿了头发和伤口。汹涌极了了,就像吕克贝松电影里黑色的大海。她喜欢那个导演隐忍寡言的手法,无论怎样疼痛,都发不出声音。 我把情书藏在脑袋的最后一滴血里,她一定会发现,我是如此甘愿的为她牺牲。
或许不值一提,但曾经有一个男人为她像玩具一样的死了。是多么值得炫耀的经历啊。是,她一定会这么想的。 公主,从瓶子里把情书捡出来的时候,里面殷红的鲜艳的散发着人死亡前弥留香味的血液变成了绿色。是一种绝望的苦涩的充满了罪恶的惨绿。
她终于明白这是一个残忍的游戏。 她换了很多颜料都无法替代那种独特的红色。那种怀有暗恋色彩纯洁的红色,她再也找不到了。
最后她懊恼的烧掉了微微留白的红裙子,她相信的世界不再完美了。
于是决定回家。 她把我的骨灰和裙子的灰烬倒在一起,自以为一个不错的决定,最后丢在了小旅馆的垃圾箱里。 她学会了一首歌,一路唱着回家,路过集市的时候又买了一条白裙子。
“我亲爱的情人啊,你肯为我把这白裙子染红么。你能在发丝上和我做爱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