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旧市的街道上弥漫着慵懒而快活的气息。它们就像阴井缝中透出的沼气,沉闷而让人浮想联翩,在你所看见每一处幽暗角落肆意横流。
蘼荼不喜欢这种氛围,要不是为了工作她绝不会踏入这里半步,而这里也绝不是那种涉世未深的女孩该来的地方。蘼荼打了打寒战。尽管旧市的环境普遍较为恶劣:破败的房屋上总是爬满常春藤似的落灰电线,下水不畅的水泥路面永远沾满粘脚的淤泥,但例外总是有的。这附近甚至比新市的夜市还要繁华,灯红酒绿之下划拳酒客的吆喝,陪酒女郎的娇嗔应有尽有,低音炮音箱的嘈杂声震得蘼荼耳朵隐隐作痛。她还从未见过旧市有如此之多的人聚集起来。
这里是天堂。来自新市的居民在此纵情声色,顺便也为拉动旧市低迷的经济做出点贡献。委身于快乐的人们毫无顾忌,在这里个人势力远比地方律法来的厉害——有很多在新市命令禁止的事情,在这里却是司空见惯。蘼荼才走几步,心里就已经打起了退堂鼓。
蘼荼所在的地方被称作“午夜区(Midnight Zone)”。意思是永远处于午夜的地方,就如深海的海底。就算是阳光最强烈的中午,这里几近溢出的欲望与罪恶也能把阳光染成漆黑。
路边的青年男女见人就拉,兜售着不祥的物品。蘼荼红着脸低下头,径直快步走出他们的封锁。
她怀揣着什么,一路上跌跌撞撞逃也似的乱窜。根据情报她找的人就在这。可四周的人群混杂着香水与烟草的气味,扰得她头晕脑胀,挂满红灯的街区也把她吓得不轻。
她瑟瑟发抖,就像被雨淋的透湿的小野猫。最后她只好躲在街道不起眼的角落暂且躲避糜乱而充满欲望的空气。
这次是工作之外的事情。确切的说,是蘼荼擅自接下的一个委托。最近她生活拮据,机构发下的生活费也越来也少,打工之余她只好四处奔波,可惜作为基层人员没有人愿意接受她。
结果找着找着,她稀里糊涂的接到了这个工作,而且委托人竟然还是……
蘼荼拍拍脑袋,不要再胡思乱想了。如果是来收集罪恶,她绝对会满载而归,但现在不是时候。她是来还东西的。
终于,她看见一位醉醺醺的男子摇晃着走出夜总会。不会错的,就是他了。蘼荼深吸了口气,牙一咬眼一闭便冲了上去。
“您……您好!我,我是来还您掉的东西的!”仔细想来,这开场白还真像某种蹩脚的搭讪技巧。
男子估计也是喝高了,再说他们原本也不相识。见状他揉了揉眼睛,嘴里含糊不清的嘟囔着:“哎哟,是新来的吗?小姑娘我和你说啊,回去多学点,你这样拉客可是不行的……”
蘼荼又羞又恼,脸烫的都要开始冒烟。她的意图完全被误会了。
“不是的,您在很久之前丢了一个东西,我是来把它还给您的!”听罢男子下意识的摸摸口袋,虽然意识模糊但他感觉钱包还在。
蘼荼放弃了解释,直接把怀中抱着的东西双手塞进男子身前。
那是一叠厚厚的漫画稿,泛黄的封面满是皱纹与残缺,上面用还算端正的字迹写着它浮夸的名字。说是从旧货市场淘来的都不会有人怀疑。
男子晃悠着接过来,只看了看封面就作势扔掉:“不……不买,谁要买这种破烂啊。”
蘼荼慌忙抓住他的手腕:“请你别扔!那可是对你很重要的事物!”
“谁……谁稀罕!”
一阵争执推搡。
“你难道都忘了吗?这本漫画,就是你自己以前画的啊!”酒后的男子下手没轻没重,蘼荼被狠推了一下,最后气的大喊。
男子楞了一下,酒醒般打了个哆嗦。
“你看,这个署名,还有当时写在前面的自序,不就是你自己吗!”蘼荼翻开画本,激动的用手指在上面戳戳点点。男子这才正眼打量起内容来。
“这还真是我的那本……奇怪了,我记得在中学后就找不到了,怎么会在你这……”
“这个,嗯,是我一个朋友捡到的。”蘼荼撒了谎。幸好男子没有怀疑。
“总之我们找个地方谈谈吧。”
在人少些的酒吧里,两人坐下。
不知是不是因为酒劲又上来了,还没等蘼荼开口讲述自己的经历,男子就夺过话题,如洪水决堤般回忆起自己的往事。
他说多亏了这漫画才让他重新想起了这么多。自己从小就热爱漫画,当时他沉迷于其中近乎狂热,差点放弃学业背着父母溜出去租房来圆当一位漫画家的梦。那时的热情,纯粹痴恋而不知疲倦,来势汹汹却不图回报。就像台阶缝隙中的野草,你可以视而不见却无法阻止其生长。他借着酒精的威力在时空间窜梭,回忆着早该被他抛进记忆深渊的事物。
他越说越动情,他认出来自己生病时熬夜画出的那几幅手稿,也认出当时自己暗恋的女孩当时为自己角色起的名字。
他哭了,嚎啕大哭,趴在桌上,像个迷失的孩子。
他语无伦次的述说着自己生活的艰辛,他是多么希望能回到过去无忧无虑的时光,哪怕一分钟也好。他并没有成为理想中的漫画家,作品在竞争中落败,没有人愿意看他的作品。而被迫停刊后,他不得不继承之前对其嗤之以鼻的家业——这也恰是他一直在逃避的结局。他如今事业失意,诉苦无门,只好靠酒精缓解内心的不甘与空虚。
蘼荼坐在他身旁,一直轻拍着他的背。
“谢谢你能把它带给我。之前我都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甚至在想如果一了百了便轻松了。”他哽咽着拼出这番话。
蘼荼稍稍松了口气。她当然无法保证光是这一个原本夭折的梦想就能改变他的整个人生。但至少从此时此刻,他改变了。这比之前那样堕落下去要好的多。
蘼荼和男子又聊了很久。男子一直紧紧攥着破旧的漫画本,下定了什么决心般。
谈话间,旁边的座位上一位烫着大波浪卷发的金发女孩饶有兴趣的听着。她身材高挑,穿着张扬,高跟鞋衬托的腿翘着,坐在吧台前的转椅上喝着她点的血腥玛丽。但自始至终她没说一个字。
蘼荼可以感受到有光芒从男子的身上散发出。她相信他一定会有所改变,因为有什么事物回到了他曾经空缺冰冷的心中。
这种感觉不会出错。
看样子工作完成了。
告别男子后蘼荼赶回家中,时间已过子夜。但她顾不及休息,刚刚那位男子只是她漫长清单中的某一位。还有更多的事物等待着归还。
她疲惫的拿起一包收容瓶,摸出把银钥匙,用它打开房间里一扇不起眼的木门。
她要与自己的委托人再会一次面。
穿过木门,眼前全是完全不一样的光景。狭小的老旧公寓被抛至身后,展现在蘼荼身前的是一个极为开阔的大厅。
地面上铺着拉诺班(R'lobeh)风格的真绒地毯,踩上去舒服的连脚都有点发软。不远处的红烛架在银制烛台上,散发出鹅黄的光芒点亮了周围满满当当的橡木书柜。这是唯一的光源。
蘼荼关上门往前走。
大厅尽头有一张厚实的木桌,之后是一个背对自己的扶手椅。再往后是几乎占据整个墙壁的落地窗。
窗外的风景是残破不全的高楼大厦,昏黄迷蒙,仿佛定格在永恒的黄昏。它们如同布满铁锈的高大巨人,站着死亡站着腐朽,直到露出骨骼般的钢筋。天空满是硕大的眼睛,向下凸显的眼珠缓缓转动。
头顶蒙灰的水晶吊灯突然亮起,四周墙壁上镶嵌的动物头颅标本清晰可见。那些没有生命的头颅个个睁目圆瞪,死盯着蘼荼。
这里是被神抛弃的地域。
而在布满头颅的墙壁正中,悬挂着倒置的十字架。
这时扶手椅缓缓转过来。
“欢迎,夏娃的女儿。”说话者裹在黑雾般的长袍中,戴着诡异的面具在椅子上安然端坐,“如何?你的愿望可有实现?”
“我能做的只有那么多,但我不会就此止步。你接下来要什么?”蘼荼毫无惧意。
“有意思。我对你非常感兴趣。”对方起身,萦绕的黑袍瞬间消散。他穿着略显臃肿的背带裤与长帮马丁靴,洁白的衬衫上配着血红色的长领带。
他快步走到蘼荼跟前,摘下面具。面具之下是一副俊朗的金发少年面孔,他皮肤是温和的白色,金发纯粹的毫无杂质,脸上挂着足以化解一切怒火的微笑。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的眼睛。他原本应该有一双美丽的青蓝色的瞳孔,就如一对绿松石。可如今左眼眶里却镶着一颗不和谐的义眼。据说是名为“黄玉”的宝石做成。摘下面具后,那颗义眼骨碌碌的转动,打量着蘼荼。因为他靠的太近,蘼荼甚至能看见里面刻有一颗倒置的五芒星。
“你问我接下来要什么?”他凑近蘼荼的耳畔低语,吹的她耳廓微痒,“我,想要你的灵魂呐。”
“好啦好啦,别闹了!”蘼荼一把推开他,“我们也不是第一次见面,吓我一次还不够呀!”
此举换来的是对方的放声大笑。
“豸黾,我是来干正事的,麻烦你严肃点吧。”蘼荼很无奈。
“豸黾”是他的名字。他说他是一位恶魔,一位离经叛道的恶魔。刚见面时蘼荼甚至说不出他的名字。
“恶魔的名字岂是凡人能说出口的?”豸黾笑道。
蘼荼没空搭理他,她只希望能尽快解决这次谈话。从某种程度上他们交情不浅,至少是经常见面的那种。从第一次遇见豸黾并被他连哄带骗签订契约后,蘼荼就和豸黾多有来往,当然是见不得人的。虽然蘼荼觉得豸黾对自己的额外照顾与保护是因为与自己有契约在身,但打心眼里她还是蛮感激这位与众不同的恶魔。
可恶魔的思维方式和人类不太一样,她害怕和他说着说着就被恶魔的诡辩带偏了正道。
“所以,你希望能再看看我的收藏品?行啊。只为了你,可爱的人类。”豸黾扬扬眉毛。
豸黾有着很多“收藏品”,这些都是他通过各种渠道获得的。他的涉猎范围极为广泛,在他的收藏室里,从古老的青铜器和法器,到虚无缥缈的罪恶与灵魂可谓无奇不有。
蘼荼对豸黾收集的人类灵魂耿耿于怀。它们是如此纯粹而美丽,被保存在精密的容器里。她一直觉得豸黾是用肮脏的恶魔勾当夺走到受害者的灵魂,再炫耀般放在这展出。
“我想你误解了。我只是个收藏家。虽然世间纷纷扰扰充满罪恶,我仍喜欢收集这里的美好。但我无法容忍这个世界的美丽转瞬即逝,至少我要以一己之力将它们留住。看见美好之事,就不禁想将它占为己有;看见心仪之物,就要以恶魔的美学将其征服。这便是我的剧本。”
这是恶魔的辩解。豸黾说过恶魔和人类不同,他们无法说谎。
蘼荼暂且相信了。直到当时她看见豸黾的收藏品中有一些看似平常的杂物:轮船模型,橡木画笔还有破旧的漫画书。它们和很多发光的物品被一并放在天鹅绒垫上,宛如是被供奉的圣物。
“哦,那些是非常珍贵的事物。它们有的是一个人曾经的梦想,有的是被遗忘的回忆。还有的是纯洁,仁慈,善良与真诚。”
蘼荼怀疑的看向豸黾。他耸耸肩:
“你们人类收集人性的罪恶作为能源,而我恶魔收集人性的光辉作为收藏。分工明确,不是么。”
“那些你偷来的。”
“哈哈!那些都是人类自己送给我的。我跟在人类成长的足迹后面,随着他们的成长他们会把很多东西丢下。而我则会在后面把它们一个个拾起。那些被你们唾弃的梦想与美德,对于我而言却是最美妙的收藏品。”
“我要把它们还回去。每一个都还回去。”思考许久后,蘼荼说。
“还给抛弃它的主人?如果他们足够珍惜,又这么会落到如今这个地步。尽管如此,我还是为你的慈悲感到陶醉。你的灵魂在散发出熠熠的光辉,令我垂涎又难以接近。真不愧……是我相中的人。”豸黾品尝美酒似的眯起双眼。
“可以,我接受你的要求。我允许你把我宝贵的收藏品还回去——”此言一出蘼荼两眼放光,豸黾却话锋一转,“在你得到它们之后。我现在是它们的合法持有者,你只能从我这将它们赎回。”
“赎回?能拿我库存的罪恶来换吗?”
“如果是用你的灵魂来换就更好了。哈哈哈开个玩笑,现在我还不会取走你的灵魂,你只要给我这些便行了。”豸黾拍拍蘼荼的肩膀,给了蘼荼一个清单。
豸黾开出的条件很是宽松,他把一本破旧的漫画本送给蘼荼,并告诉她其主人目前的活动地点。他允许蘼荼在送还之后再交给他“赎金”,而且不限时间。
“第一次合作我不打算刁难你,夏娃的女儿。”
蘼荼没想到他这么容易就让步,心里竟还有些感动。但转念一想他一定在清单里写了一大堆苛刻的条件,便鼓足勇气打开一看,作为交换的物品却让她惊讶不已:
婴儿的第一声啼哭。
清晨四叶草上的露珠。
一个孩子纯真的笑容。
午后两点半的阳光。
破旧纸条上最美的文字。
傍晚的最后一声蝉鸣。
一个人临走前最放不下的事物。
葬礼上最悲痛的哭声。
一盒马卡龙。
这些都是什么啊?蘼荼没反应过来。
“你最近正好没事,就为我打工吧。你替我找来这些,我就送给你一个收藏品。”
蘼荼想起来恶魔喜欢纯粹的事物。善也好,恶也好,只要足够纯粹都能引起他的兴趣。除了最后一个很可能是豸黾嘴馋外,其他的蘼荼表示都理解。
“你不必困惑,那些东西用你们的收容瓶都能装下。”
经豸黾提醒蘼荼才醒悟过来。这之前她一直都用它们去存放罪恶与黑暗,却从未试过去存放那些美好而转瞬即逝的事物。也是从那时起,蘼荼总会偷偷“贪污”几个收容瓶,用来保存自己生活中的美好之事。
而现在,是该交差的时候了。
蘼荼把收容瓶与一盒马卡龙放在桌上。老实说收集其他的没费多大事,她对豸黾谜语般的要求已经渐渐习惯,并找到解决的窍门。只是在为马卡龙付钱时蘼荼的心抽搐了好几下。
豸黾满意的点点头,示意蘼荼坐下。
“辛苦你了。作为报酬,请无论如何要收下这个。”豸黾在抽屉里翻找什么。
“不、不用了,我只是拿这些与你交换而已……”蘼荼觉得自己不能接受恶魔的谢礼,那多半是被诅咒的物品。
“不用客气,小小的心意。”谁知豸黾竟从抽屉里掏出几张新市的高级自助餐券。
蘼荼目瞪口呆。
“我说过了,我不憎恶人类,反而喜欢享受人类社会的某些东西。”豸黾向蘼荼笑笑。
考虑到离生活费发下还有一段时间,这几张餐券简直是救命稻草。纠结了好一会,蘼荼最后还是不争气的收下了。
“这才对嘛。来,预祝我们接下来合作愉快。”桌上植物般长出银色的高脚杯,里面盛满血红色的液体。豸黾拿起其中一个,向蘼荼敬酒示意。
“那是什么?”其实就算问明白了蘼荼也不会喝。
“液态的痛苦作为基酒,加上内心的邪欲与一点点临终的忏悔,辅以灵魂深处酸涩的孤独。”豸黾振振有词的解释道。
蘼荼尴尬的笑着。见她不打算喝,豸黾慷慨的将马卡龙分给她。饿了一天的蘼荼没再推辞。
简单而满足的宴席间,豸黾不紧不慢的晃着高脚杯,托腮欣赏蘼荼的吃相。那盒马卡龙因为豸黾的缘故,永远也吃不完。墙壁上的动物头颅此刻眼睛冒着幽光,低吟着四下扭动。
暗淡的烛光下,诡异与温存就在房间里竞相绽放。
蘼荼列了一个长长的清单来拟定自己的归还计划。这个计划实在是过于漫长,以至于她到最后都没能将它彻底完成。期间她也遭到了很多误解与阻碍,但她不会把自己的困难说出去。因为身为一个为恶魔打工的女孩,一旦这件事泄露出去,她会沾上一生都无法抹去的污点。人们会视她为灾难,就算她是机构里的人也没用。她甚至会被教会的人拖走游街示众,或者处以放逐。
“你为什么要这么执着呢。你看,没有人会感激你的所作所为,你的事迹也永远不会有人记述流传。有人把你的好心当做歹意,对你的慈悲大肆攻击。我不太明白你的决心从何而来,因为你明知每天都会有更多的收藏品落入我手中。但你为什么还要这么做?”豸黾忍不住问。
“我也不知道。但我觉得我应该这么做。总得要有人站出来吧。”蘼荼回答。
每次蘼荼把豸黾要求的东西带给他后,豸黾都会额外送给她一些生活用品,算是对她的慰劳与补贴。
一个人类女孩与一个离经叛道的恶魔就以这种微妙的平衡相处了很长一段时间。
但这种秘密关系却没有维持的太久,因为很快蘼荼就会接到一份邀请。而寄信人说她已经关注蘼荼好久了。她希望蘼荼能亲自到新市的教堂里——和她好好谈谈“那些工作之外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