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来自淘故事,经作者授权发布;作者:杨枝甘露
即使我变得不再是我,即使我已成嗜血的凶徒,即使整个世界满目疮痍,遍地废墟,我仍然会用全部生命来爱你,至死不休。
——东野圭吾
1.
那个孩子从荡到半空中的海盗飞船上被甩出去,以一道饱满的抛物线,落入几十米外的人工植物园。
闻讯赶来的警察很快在现场拉起封锁线,围观的游客们还是伸长脖子看到了遭遇意外的小孩,脑袋已经变了形,如同炸裂的西瓜,鲜血像是从每个毛孔里流出来一样,翠绿的草坪被瞬间浸染成红海。
人们都说,啧,好可怜的孩子。
如花年纪,遭此厄运。小孩的父母几乎哭得晕厥过去,被医者搀扶着上了救护车,还是几天以后小孩的舅舅前来跟游乐场的管理人员讨要说法,怎么那么多人一起玩的项目,偏偏是他们家孩子的那个座位安全带突然断裂。
警察一早就发现了问题,出事的座位安全带被人事先割断过,粘合的地方有尚未查清成分的透明膏体,调取了几天内的监控,除了每晚下班前会定期清扫设施的工作人员,其余时间根本没人靠近座位。连着几天排查了一连串游乐场的职工和受害人父母双方的亲朋好友,甚至包括在女孩前一个坐上那个位置的游客,皆无所获。
最终是游乐场花钱了事,媒体方面解释为意外,这才算草草平息了风波。
2.
经那场事故后游乐场冷清了不少,入不敷出,经理遣散了不少员工,傅元因也成了这其中的倒霉蛋之一,被叫去办公室的时候妆还没来得及卸,夸张的小丑妆容有一个快要占据半张脸的大大微笑,他皱起眉头时的愁容尽数被五颜六色的染料覆盖了个干净,他不愿接对面那人递过来的一沓现金,诚恳说着:“老板,您别赶我走,我在咱们这儿少说也干了一二十年了,您这会撵我就是要我跑大街上流浪啊。”
经理邵莫夹着根万宝路,费半天劲吸了一口,缓缓吐出烟圈,操着地道的东北腔赶人:“少给我整这些有的没的,照现在这惨淡程度我他妈马上都得被炒鱿鱼,摊上这种事只能怪咱儿点背,趁着还能分到点钱,赶紧走吧。”
傅元因又盯着桌上的遣散金看了一会,咬咬牙说:“我不要钱,一分钱工资也不要,您就让我留在这吧。”
“你没开玩笑吧?”邵莫像是听到了什么罕见的新闻,小眼睛打量着他,从原本瘫坐的姿势直挺起来,朝玻璃缸里抖了抖烟灰,像是替他不值似的:“不是兄弟,你图什么呀你。”
傅元因低头拿指头作梳子理顺彩虹头套上乱糟糟的毛,笑笑说:“我弟弟喜欢我扮成小丑的样子,小时候他爱哭,只要我带上红鼻子,拿颜料画一个滑稽的笑脸,他就会开心很久。所以我答应过他,会一辈子扮成这个样子逗他笑。”
邵莫被他神情里无意间流露出的温软所动容,面上还是大大咧咧,摆摆手说:“得得得,明天继续来干活吧!”
傅元因立即从动情的叙述里抽身,鞠了一躬欣喜道:“谢谢经理!”
邵莫还真就顺杆往上爬,理所当然的把钱收回抽屉,‘谦虚’地笑道:“嗨,我这人没别的优点,就是心肠好,去吧。”
“是,经理再见。”
目送那人关门离开,邵莫这才冷嗤几声念叨着:“这年头,还真有不要钱的傻子。”
3.
傅元因住在市区最后一片未翻新的居民楼里,五层高的砖瓦楼诞生于八十年代,围墙已经是破旧不堪,家家户户外露的厨房窗口已经结下一层乌黑的油渍,楼道里的感应灯也基本属于摆设状态,来往的居民总是习惯了这里的脏乱,更没人会在意每面墙上用红油漆圈起来的醒目的“拆”字。
幸而家里总是温馨的,虽然不过六十平米,东西摆满后连个下脚的地儿都没有,可总归是一天颠簸后的唯一归宿。
家里的少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傅元因打开门,见他蜷腿坐在床头,黑色的卫衣帽子遮住半张脸,盯着墙上的电视目不转睛,利落短发的女主持讲解着游乐场女童意外身亡的新闻,左上角的图标显示着重播。
“阿冗,在家不许戴帽子。”
这是他起小就有的毛病,傅元因总是耐心纠正,爬到床上去,亲手摘下他的帽子。
纪冗的脸蛋圆乎乎的,可棱角也分明,随着傅元因将他封闭的壳子撬开一个缺口,迎上一双通明的眼睛,那深处似乎漾着笑意。
“这次的方法好酷,游乐场这回是出了大名气了!”
“是呢,也害得我差点就被解雇了。”傅元因笑着揉了一番他脑袋上绵羊一样柔软的毛发。
“我这样,一定给你添了许多麻烦。”纪冗面带歉意。
傅元因将他抱进怀里,声音温柔而坚定:“不,你从来都不是我的麻烦。”
“傅哥,我想我应该放下过去了。”少年在怀里这样说道:“找一份工作,赚钱养家。”
傅元因垂眸,这才注意到反扣在他脚边的书,作者的名字他很熟悉,中央作家协会副会长――宋清明。
“是宋老师劝你的吗?”
“嗯,他说可以帮我在编辑部争取一个职位,傅哥,如果我做好了,你就不用那么辛苦,我们也不用再挤在这么一个小地方了。”
宋清明是纪冗那颗杀人如麻的心里唯二被盛装在干净地带的人,另一个就是傅元因。
一个将他从黑暗里拉出来,一个驱使着他不再重蹈覆辙深陷泥潭,一步步追寻更光明的地方。
傅元因说:“好。”
他从来不会拒绝纪冗,电视上仍是冷冰冰的新闻声,他摸索着遥控器说:“既然想放下,就别再看这种新闻了。”
随便换了个台,上面正在播送广告,小姑娘穿着碎花白裙,拉着爸爸妈妈走入一座城堡,剪切的画面都是一家三口幸福美满的镜头,配上亲密的对话,最终结束于一段广告语,刚巧是推广他们本省旅游景点的。
这广告本身没什么特殊,可对纪冗来说却精准触碰到了他的逆鳞,双手缩在卫衣袖口里攥成拳头,顷刻间双目猩红,傅元因用身体挡住他的视线,手掌贴紧他温软的脸。
“哥陪你做这最后一次,让我们阿冗不开心的人,我也不会放过他。”
纪冗怔怔地注视着他的眼睛,单手缓慢地覆盖上他的手背,眼里水光盈盈,郑重地点头。
“好,就做这最后一次。”
4.
七岁那年,纪冗第一次见到傅元因。
妈妈以去买东西的理由将他丢弃在游乐场,他一眼就能看穿那个局促不安的女人口中所带来的谎言,只是明知道改变不了什么,选择装傻,不过是为了让这次分离不会变得更加糟糕。
他手上还拴着一个维尼熊图案的气球,小熊不知人间疾苦,始终天真烂漫地笑着。
笑得让纪冗打心里厌恶,他扯开细细的绳,看那抹明黄色的影子越飘越高,直至消失于天空,他这才迟缓的感到失落,想起爸爸的车祸,妈妈的抛弃,一个人坐在偌大的游乐场里呜呜开始哭泣。
“小朋友,你怎么了?”
眼前多了一个小丑,是个比他大一点的男孩子,打扮得五颜六色,脸上扬着一个十分夸张的笑脸,全身几乎都被强烈的色泽掩盖,唯有一双眼睛属于他自己,明亮且炽烈。
“我没有家了。”纪冗抽泣着,小脸红红。
“别怕,哥哥带你回家好吗?”
傅元因和他的命运无二,他在很小的时候父母双亡,姑姑被迫接过抚养权,随便给他找了间房子住,定期发点抚养费,当然,这少到可怜的一点关心也在他十八岁以后理所当然的不见,好在他找了份在游乐场里扮小丑的工作,虽然工资廖廖,但养活自己没什么问题。
在他见到纪冗的第一眼,就觉得那是个不管命运还是性格,都和他像极了的孩子。
所以毅然决然的将他带回家,共同过上了相依为命的日子。
大抵从十几岁开始,纪冗就显露出了他不与常人的阴暗面,他见不得有父母疼爱的孩子,见不得家庭美满的画面。
第一次杀人,是在上初中的时候。
因为每学期的家长会都是傅元因替他开,同学们渐渐八卦起纪冗是个孤儿的事,领头的是个小姑娘,她把手机屏保上一家三口的合照举到纪冗面前说:“你有爸爸妈妈吗?你一定不知道有爸爸妈妈多好,真可怜。”
这话像刺一样挑破他艰难愈合的伤口,于是他伸出手,将小姑娘从四楼推了下去。
老师,警察,傅元因,几乎没有人相信一个只有十二岁的孩子会做出这种事,加上《未成年人保护法》,纪冗只在少管所待了几个月就被放了出来。
自此他爱上了那种报复的快感,破坏一个完整的家庭,看那些父母们哭,会让他打心底里觉得开心。
傅元因在最开始会诧异地问他:“真的是你做的吗?”
到后来纪冗再一次杀了人,缩在他的怀里用小奶音呢喃“我会不会被抓起来”时,傅元因将他抱紧,一遍遍抚摸他的后脑勺说:“下次你再想做这种事情,就告诉哥哥,哥哥帮你销赃。”
如果不是因为生活问题辍学,凭着傅元因的能力和兴趣,他一定会成为犯罪心理学专业的出色高材生。
所以有了傅元因的帮助,他们杀起人来变得更加简单。
算上想要收手前的最后一次,纪冗一共杀了六个人。
偏偏在这最后一次,他失了手。
5.
傅元因的计划制定的十分完美,女孩在电视台录制结束已经是晚上十点,依照习惯她总会让爸爸妈妈陪着去门口的馄饨摊赶在打烊前吃上最后一碗馄饨。九点四十左右傅元因和纪冗去那家馄饨摊吃了夜宵,醋瓶里就剩下一点,傅元因掀开盖子看了看,笑笑说:“今天就不加料了。”
十分钟解决完面前的美食,纪冗吃得心满意足,在傅元因付钱的时候对老板娘赞不绝口,老板娘笑出花来,特地掀开锅盖给他们显摆自己的锅底,纪冗循着香味头都差点伸进去,闻够了才抬头对傅元因说:“好香呀。”
“可不,有个明星小姑娘,只要在这附近的电视台演出,就肯定要上我这儿来吃馄饨,她在采访的时候还说过呢!”老板娘得意的炫耀着。
两个人又跟老板娘聊了两句才走,身影融于茫茫黑夜时,阿冗开口问:“这样能成功吗?”
“放心,这个点,不会再有其他客人来了。”
次日童星殒命的消息登上了各大网报,是一早其母亲去房间叫起床时才发现的,身体已经凉透,看得出死了很久。
警方即刻展开调查,只是纪冗想不到,他在傅元因的协助下,这么天衣无缝的计划居然会被警方戳穿,不到三天他的头像就被放在了通缉榜上,他是在去找宋清明的路上看到了电线杆子上贴出的通缉启示,于是立即把卫衣帽子深深罩下来,半点不敢耽误的回了家,傅元因正在家里做饭,他从后面把人抱住,声音带着细微的颤栗,“傅哥,我被发现了,外面的人都在抓我。”
傅元因先是一顿,放下切菜的刀,回过身让他靠在自己的胸口,微湿的手指从他发间穿过,说出的话一贯温柔,有强烈的安定心神的作用,“你信不信傅哥?”
“信。”
“那傅哥带你跑。”
纪冗抬起头,下巴硌在他的皮肤上,眼睛如幼兽,亮晶晶的。
“怎么跑?”
傅元因去到卧室,拿出针管和一个小药瓶,放在手中摊给他看:“这是马戏团团长给我的,只要注射了这个药物,全身的骨头都会短暂性的进行收缩。这是专门表演杂技用的,你如果相信哥,待会哥给你注射这个,然后把你放进行李箱里,带你去一个全新的,没有人认识你的地方,好吗?”
纪冗盯着那个药瓶看了一会,伸开双手讨要了一个温暖的拥抱。
然后才郑重答应下来:“好。”
6.
“万圣节快乐!”
十岁的纪冗扑到正坐在床头看书的傅元因面前,脸上用水彩笔画得像只小花猫。
傅元因抱着他,饶有兴趣地问:“阿冗打扮的是什么呀?”
“是小丑啊,傅哥的小丑!”
“小丑要像你这么可爱,万圣节才吓不住人呢。”
“那小丑是什么样子的呢?”
“要这样。”傅元因垂下头,眼睛上翻地看他,声音低哑的像是机器运作的动静,“waitforyoutoblendintomyfleshandblood。”
小孩子听不懂,也不觉得害怕,只觉得这样的傅哥酷呆了,脑袋顶的毛蹭着他的下巴说:“我以后也要成为像傅哥这样的小丑。”
“在西方小丑可不是个好角色,甚至到万圣节,他也不允许被扮演,因为小丑代表着虚伪,阴险,邪恶,是个绝对的反派人物。”
“那我就当那个最坏的反派人物,做最坏的小丑,还要拥有一整座游乐场。”
“你喜欢游乐场?”
“嗯!让我遇见你的那个游乐场。”
那里代表了永远的童真和快乐,也是纪冗这一生,所有阴暗取代纯洁的开始。
“好,那傅哥答应你,一定会有一天给你一座只属于你的游乐场。”
阿冗开心的环住他的脖子:“好,那就我和傅哥,我们一直住在那里,永远都不分开!”
7.
纪冗再次醒来的时候身处于一个密闭的房间里,环顾四周,房间里有各种缩小版的游乐措施,摩天轮,旋转木马,过山车,还有许多许多气球飘在屋顶,纪冗想动,可发现四肢上皆缠绕着绷带,不仅完全使不上力气,如果胳膊动狠了,手腕处还会传来钻心的疼。
“傅哥?傅哥?”他下意识喊这个名字。
“我在呢。”
傅元因换上了一身小丑的服饰,脸上一贯涂满缤纷滑稽的油彩,只是这次的嘴巴红得诡异,浸染着还没淌到下巴就干了的颜料,看上去就像是吃了人后流下的血迹。
“傅哥……”
“喜欢我送给你的游乐场吗?”傅元因走到床边坐下,袖口是折叠成波浪状的花纹。
“可是傅哥,我……我动不了。”纪冗掩不住慌乱。
“是啊,因为傅哥趁你注射药物睡着后,挑断了你的手筋和脚筋,那根本不是能缩小骨头的,世上哪会有这么神奇的东西呢?我的傻阿冗,也只有你会相信。”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纪冗眼中隐隐有泪光在闪。
“你知道你最后杀的那个女孩是谁吗?”傅元因不答反问,轻轻一笑:“是你最崇拜的宋清明老师和他前妻的女儿。”
“所以你还好奇,为什么我要带你走吗?”
傅元因迎上他不可置信的目光,愈发开怀。
“从你十六岁遇到他之后,你对游乐场的提及越来越少,对我的依赖也越来越少,那怎么行,傅哥怎么能看着,你一点点离开我,一点点忘记童年的创伤,忘记我们游乐场的约定,和另一个人奔赴光明。”
“我的好阿冗,我的好弟弟,我的人生只有你了。傅哥只要一想到你不再只属于我一个人,就恨不能将你牢牢拴在身边。”
“那天的电视,是我故意翻到那个频道,也是我故意鼓动你去杀人,杀完人后,也是我匿名在警局的官网报了案,一五一十说清了你的作案手法。这样他们就会天罗地网的搜查你,只有你害怕了,才会和小时候一样,躲进我的怀里。”
纪冗望着他,眼泪无声的淌。
“你太可怕了……”
“可这就是小丑啊,所有的笑脸,都是我的面具,只是你分不清真假。”
傅元因擦干他的眼泪,温柔的,细腻的,“可我看得清你,你杀的所有人,犯的所有罪,所有的阴险狠毒,所有的十恶不赦,都只是因为渴望心中那座永远纯净、永远不被世间污秽所沾染的游乐场,现在傅哥给你了,我们就在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好好的生活下去吧。”
十岁那年的万圣节,傅元因答应要送他一座游乐场。
十年以后的今天,承诺就要兑现了。
可是却有人早已反悔。
警笛声从头顶响起,一圈一圈,逐渐逼近。
计划一步步进行的太过顺利,傅元因开心得忘形反而忽略掉,在最后给阿冗注射药物前,他说想先去上个厕所。
他自然想不到,那个能任由他哄骗的乖弟弟早就长大了,早就察觉出事先准备好的那份药物有端倪,于是在厕所给手机打开了定位系统。
这会儿再看纪冗,他的脸上哪还有半分惊慌失措,眼底平静而深沉,已经有了他这位朝夕共处的哥哥怎么也望不到的底。
反倒傅元因,他现在才迟缓的察觉出问题,目光里含着功亏一篑的癫狂。
“可我怎么会放过你?”
纪冗笑若罂粟,脸上的神情和刚才的傅元因别无二异。
“傅哥,我可是你养大的,最优秀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