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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读与我写(之四)

── 一个书法观众的场边回忆

父亲是第一个在意我是否把字写好的人,其在意的程度甚至到不能容忍我天生是个左撇子。他认为:左手执笔的人不可能把汉字写“对”。这里面还有一个相当极端的假设:汉字从笔画构造起,就不是为左撇子而设计的。我仍然记得还在幼儿园里初学写字的阶段,就常挨他的训斥,总要我用右手执笔,我也总是趁着他不在身边的时候偷偷换成左手执笔。这样的角力持续到我上小学,他再一次发现我暗中换手之后,忽然叹了一口气,说:“我看你往后连副春联也写不上了!”他的话不免有些嘲谑的意思,因为他总说那个年年在菜市口当场挥毫写“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广茂达三江”的老头儿字写得糟糕透了。

据说我祖家大门的一副对子是请雕工给刻的,长年挂着,一到腊月底,卸下来朱漆雕版墨漆字,重髹一过,焕然如新。联语从来就是那么两句:“忠厚传家远,诗书继世长”。

父亲来台之后,配舍在眷村之中安身立命,不好立异鸣高,作风弄雅,便改了字号,倩人写来的是:“一元复始,万象更新”;有时下联也写作“大地回春”。我最早认识的大约就是这十二个字。

在还没有上学认字之前,父亲总是拿这些个字当材料,一个字配一个故事。多年下来,我只记得“象”的故事,大意是说有个善射的猎户,受一群大象的请托,射杀一头以象为食的巨兽。那猎户一共射了三箭,前两箭分别射中巨兽的两只眼睛,第三箭等巨兽一张嘴,正射入牠的喉咙。此害一除,群象大乐,指点这猎户来至一片丛林,群象一卷鼻子拔去一颗树,拔了一整天,林子铲平了,地里露出几万支象牙来。那巨兽有多么大呢?据父亲说:一根骨头得几十个人才抬得动,骨头上有洞,人还可以往来穿行。

说这些故事的时候,多半是走在路上。大年下,父亲牵着我,在纵横如棋盘的巷弄之间散步,经过某家门口便稍一停步,看看人家的春联写了些什么。偶而故事会被那些春联打断──走不了几步,父亲便分神指点着某联某字说:“这副联,字写得真是不错。”或者:“这副联,境界是好的。”

等我念了小学,不知道几年级上,自家大门口的联语换了,成了“依仁成里,与德为邻”。父亲解释:这是让邻居们看着高兴。就我所知:没有哪家邻居会注意到我家大门边写了些什么。我家与邻人素来相处不恶,应该是往来串访不多、难得龃龉之故,跟门上的春联显然不应有关。

但是我注意到一个细微的变化:日征月迈,岁时奄冉,父亲同我再闲步于里巷之间的时候,竟不大理会人家门上新贴的对联如何了。有时我会问:“这副字写得怎样?”或者:“这副联的意思好吗?”父亲才偶一掠眼,要不就是说:“这几个字不好写!”要不就是说:“好联语难得一见了。”

上高中之后,我开始比较愿意花时间读帖练字,父亲从不就个别字的结体构造论长短,偶有评骘,多半是:“〈张猛龙〉临过没有?”或者:“米南宫不容易写扎实,飘不好飘到俗不可救。”那是一九七一年,我们全村已经搬入公寓式的楼房,八家一栋,大门共有。彼时我们父子俩几乎再也不一道散步了。有一年热心的邻居抢先在大门两边贴上“万事如意,恭喜发财”。我猜他看着别扭,等过了元宵才忽然跟我说:“赶明年咱们早一天把春联贴上罢。”

这年岁末,父亲递给我一张纸条,上写两行:“水流任急境常静,花落虽频意自闲”,中间横书四字:“车马无喧”。接着他说:“这是曾国藩的句子,你给写了贴上罢。”一直到他从公务岗位上退休,我们那栋楼年年是这副联。

父亲退休那年我腊月里出国,到开年了才回家,根本忘了写春联这回事。这一年大门口的联语是我舅舅给写的,一笔刚健遒劲的隶书:“依仁成里,与德为邻”横批是:“和气致祥”。

我问起父亲怎么又邻啊里啊起来,他笑着说:“老邻居比儿子牢靠。”我说这一副的意思没什么个性,配不上舅舅的字,父亲说:“曾国藩那一联,做隐士之态的意思大些。还不如这一副──”说着又掏出一张纸片,上头密密麻麻写着:“放千枝爆竹,把穷鬼烘开,几年来被这小奴才,扰累俺一双空手;烧三炷高香,将财神接进,从今后愿你老夫子,保佑我十万缠腰”,横批是:“岂有余膏润岁寒”。

我笑说:“你敢贴吗?”

父亲说:“这才是寒酸本色,你看看满街春联写的,不都是这个意思?还犯得着我来贴么?”

回首前尘,想起多年来父亲对于写春联、贴春联、读春联的用意变化,才发现他的孤愤嘲诮一年比一年深。我现在每年作一副春联,发现自己家门口老有父亲走过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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