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禀告白术苍。那个伪装成车河紫的人类一直和艮明厥在一起。中午他们与坎祭鱼等人有所交流,不过只是日常寒暄。坎祭鱼似乎也察觉到了她的身份。”台风眼的大厅里,金发少女单膝跪地,向面前的白术苍汇报。与人偶般的外表不同,她的声音沙哑不堪。
白术苍颔首不语。
冒迭之前向他示意不要伤害取竹,同时让白术苍放轻松,对这样一个普通少女也用不着兵戎相见,但凭借领导者的直觉,他还是无法对这位外来者彻底放下戒心。更何况现在还是计划进行到节骨眼的关键时期。
刚刚知更的消息传到,她已经在人间与车河紫取得了联系。果不其然,交换到外界的车河紫——她的诅咒痊愈了。
看来恰恰因为这个人类的来临,让之前无数年的假设与谋划得以付诸实践,从某种程度上,自己可还要感谢她才是。这还真是讽刺。
面前的少女等待白术苍下令。
“冒迭大人一直在等那个人类主动坦露身份。但冒迭大人显然高估了人类。”白术苍冰冷道,“她如果不说,那便强迫她说。以及,为了我们的计划,必须要从她口里得知人类世界的情况。哪怕撬也要橇出来。杜廷,做你该做的。”
“属下得令。”名为“杜廷”的女孩起身提裙行礼,消失在大厅边缘的黑暗之中。
此刻,取竹正与艮明厥赶往城镇东北的丘陵,那里是艮明厥的住处。不像热闹的城镇,这里冷冷清清。因为取竹身体不适,艮明厥只好临时取消了前往祠堂的安排。
“欢迎回家!”艮明厥说着打开木门,之后是宽阔的庭院,假山林立,长满青苔,围绕着一座池塘,亭台楼阁就建在水上。在这之后是一座堪称气派的石屋。
取竹好奇为什么艮明厥要住在这里。看懂笔记本上的内容后,艮明厥回答自己喜欢安静。虽然也很羡慕车河紫那么好的人缘,但自己真的不适合去人多的地方。值得欣慰的是,他之前总是望着空荡的院子叹气,不过这些年来有车河紫陪着,才觉得活着原来还有那么多乐趣。
取竹的心中有些悸动。车河紫对他而言真的是很重要的人。
艮明厥此时满怀期待地看过来:“你有印象吗?你以前就在院子里玩耍,你爬过那个假山,掉进过那个池塘,晚上我们在庭院露营,用院子里的桂花做点心,你……你真的全部忘记了吗?”
而就算艮明厥笑得再怎么竭力,他还是忽视不了取竹脸上的迷茫与困惑。
那些属于车河紫的珍贵回忆,她自己又怎么可能会有所知晓呢。
可以看出艮明厥的脸上流露出悲伤。取竹连忙在笔记本上写下安慰的话,艮明厥只是叹气:“也怪我太急了。你的诅咒恢复正常,大家都在替你感到高兴,只有我一个人苦着脸。你在这里休息一会,我去镇上换些浆果,晚上做你最爱吃的蛋糕吧。”
说罢,他让取竹呆在屋里,失魂落魄地离开了。
事后取竹使劲揪着自己的头发,埋怨刚刚为什么不把真相告诉艮明厥。明明那时她都已经打开了笔记本,可一看到艮明厥那副强忍悲伤的脸,她又不忍心把真相写下来。
取竹的内心开始挣扎。一方面,孤独的她想以车河紫的身份更多地感受周围人对她的爱,可另一方面,这样“失忆”无疑伤害了车河紫最在乎的人的感情。
果然,等艮明厥回来以后就和他坦白吧。取竹叹气。也许当初来到这里就是一个错误的决定,向所有人道歉之后,在让冒迭等人送自己回去吧。
而在艮明厥出门的时候,她徘徊在大厅的角落,反复纠结该怎么和他解释。
无意间,她的余光瞥见在走廊挂着一排裱在金属框里的素描,看来在这里起到了照片的功能。取竹凑上前看,第一张很老,纸质有些发黄,画面保存得却异常完整。上面的正是艮明厥,他怀里抱着一个酣睡的婴儿。他坐在木椅上,身后则站着另一位少年,头上长着一双类似鹿角的事物,只不过有一只已经折断。
在画面下方写着一行小字:“艮明厥、巽太阴和车河紫。绘于紫内月,望周,送日。”
而下一张,还是在木椅上,但那个婴孩已经变成一个小小的女孩,俏皮地笑着,坐在艮明厥膝上向身后的鹿角少年挥手。
再下一张,艮明厥还是保持着一样的坐姿,只是女孩又长大了一些。她站在椅旁,靠着艮明厥肩头微笑。而那个长着鹿角的少年却不见了。
不知不觉间,取竹看完了所有的画。她目睹了这个孩子成长的轨迹——这一定是无比幸福的轨迹,因为随着年龄增长,车河紫脸上的笑容有增无减,只是越发灿烂与美丽。
取竹百感交集。她的心开始隐隐作痛。再一模脸颊,指尖被泪水打湿。她吓了一跳,弄不清为什么自己会突然如此悲伤,明明姐姐离去后自己独自长大无人陪伴,她又该如何羡慕与体会那种在朋友包围下长大的幸福呢?
而她却忽视了一个奇怪的细节——随着车河紫年岁的增长,她身旁的艮明厥却始终保持现在的模样,时间的刻痕完全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他的外貌毫无变化。
取竹慌忙抹去眼泪,她撕下一张笔记本纸条,奋笔疾书坦露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并郑重道歉。接着,她披上外衣,决心前往台风眼——她要把一切都告诉冒迭。
而就在门口,一位金发少女不知何时站在那里挡住取竹去路。屋外的风把她的长发撩起,她的腰间挂满香囊。
“你是……”
“这场闹剧差不多要结束了。”金发少女怒目而视,她说话时让人心中发毛的沙哑声音充斥房间,“龌龊的人类,我要看看你还能装蒜到什么时候!”
“等等,我……”
还容不得取竹解释,一股浓郁的香味灌满鼻腔,随之而来的眩晕感排山倒海。取竹只觉得浑身发软,脚下就像踩在棉花上一样,她开始奋力挣扎,可越是慌张,头脑就越发混乱,眼前的景色如镜花水月般变得模糊扭曲,疲倦感也伺机袭来。
在倒下的那一刻,她隐约看见在金发女孩的身后,之前在河滩遇见的坎祭鱼也缓缓走来。
取竹醒来时,她正躺在屋子里。这不是艮明厥的住所,而是自己原本在湖边的木屋。
刚刚发生什么了?为什么我会在这里……是做梦吗?取竹站起来,困惑地打量四周。
窗明几净,阳光透过窗户照下,清脆的鸟鸣进入耳畔,这一切平静地让她怀疑之前经历的一切是不是都是幻觉。她走到门口开门出去,可门外的景象却让她吃惊不已:站在屋外的,正是自己的姐姐,和记忆里一样穿着相同的衣服,浑身散发着熟悉的气息,只不过她的脸笼罩在光晕中模糊不清。
“姐姐!”取竹迈开步子飞奔,一头扎入她的怀里,“你……你终于来了……你为什么要丢下我一个……为什么啊……”
姐姐温柔抚摸取竹的额头,唱着记忆里挥之不去的摇篮曲。取竹泪流满面地抬起头,想透过这层光晕看看姐姐的面容,可怎么也看不透。
“每当你想姐姐时,你就读一首诗。等你全部读完,姐姐就能回来了。”
面对自己妹妹的哭诉,姐姐这么回答。
“求你别说了,和我一起回家吧!”取竹哭着把头埋在她怀里。
“每当你想姐姐时,你就读一首诗。等你全部读完,姐姐就能回来了。”相同的回复。
周遭愉悦的鸟鸣声戛然而止。
“姐姐?为什么你……”取竹缓缓抬起头。此刻背景的草木渐渐枯萎,身后的湖水泛着铁灰色的污渍。在“姐姐”脸上的光晕正在逐渐消退,直到完全消失之后,一具面目扭曲的等身木偶正抱着取竹,从那被画上简陋五官的脸上传来老式收音机般嘈杂的声音:“姐姐……就回来了……”
取竹的惨叫声撕心裂肺。她抛下木偶,重重摔倒在地上。
此刻从木偶身上瞬间浮现出无数血红的圆形符号,整个木偶表面都变为发亮的红色,惊恐之余取竹瞥见自己的手背也长出来一样的符号,接着顺着整条胳膊,符号蔓延到驱赶,接着还来不及发出声音,她的全身也和木偶一样被红色吞噬。
她的身体开始溶解,一点点消失黑暗与彻骨的痛楚之中。
在艮明厥的住所,杜廷站在屋内,身后是不速之客坎祭鱼。取竹倒在地上,双目紧闭,面容痛苦。
“虽然打算隔岸观火,但还是担心你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果然,我来的正是时候。”坎祭鱼叹气,“我能理解你的心情,可人类身心都很脆弱,你下手是不是太重了。”
杜廷一言不发。
“冒迭大人的态度我也知道了。白术苍就算胆子再大也不敢下令让你直接暗杀她,你身为云英派成员,最后弄出乱子还得是白术苍承担。我没猜错的话,白术苍只是让你来套出她的情报,可没让你把她逼疯。”
“可她是人类……是外界来的人类……”杜廷蓝色的眼眸盯住取竹,“她和他们都是肮脏的杀人犯。”
“从见面开始我就觉得这孩子不太一样,暂且留她一命。身为朋友我还是建议你看重大局,不能因为个人恩怨动用私刑,付丧神杜廷。”坎祭鱼的性格杜廷也知道,在平常只顾工作,对其他同胞的事情毫不关心,如今居然为了一个人类亲自来劝说自己,这使她不得不重新虑她说话的份量。
最后,又看了眼处于痛苦之中的取竹,杜廷收起香囊,取出一粒解药丸捏碎,中断了毒气对取竹的折磨。
这种毒气是杜廷自己研制的针对人类的武器,由各种草药搭配而成,平常就装在随身的香囊中,在需要时配合杜廷自身的能力大面积扩散。一旦被吸入,受害者的记忆将被打乱重组,自身也将陷入可怕的幻觉,不能及时医治的话甚至会失心而疯。而捏碎解药后,药丸里的粉末随风飘散,便中和了空气里的毒剂。
在中毒状态的人会被毒剂的效果影响,在昏睡状态回答别人提出的问题,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最后只会病入膏肓无可医治。问出情报后却弄出人命,这显然不是大家希望看到的。
杜廷看着呼吸不再急促的取竹,有些不甘心地喃喃:“她假冒车河紫的身份,占据着我们对她的爱,而且完全没有改悔的意思……我只是在惩罚她。”
“先给她一次机会。”坎祭鱼看了看桌上取竹留下的字条,上面是之前她写给艮明厥的自白书与道歉信。
“作为打乱你计划的补偿,我会在她醒来之前用我的能力想尽可能捞出有价值的记忆,帮我打一盆水来。”
杜廷去厨房抱来一木盆的水,坎祭鱼搬来凳子坐下,伸手进入水盆一阵摸索。
“从水里将别人记忆实体化并捞出的能力……真是方便啊。”虽然司空见惯,杜廷还是忍不住感叹。
“有什么出来了。”不一会,坎祭鱼捞出某个物件。是一手掌般大的木制人偶,引人注目的是,木偶表面布满血红色的圆形符号,数目之多几乎将表面占满。
“这是什么?”杜廷皱起眉头。
“这个符号……我有印象。之前也是……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坎祭鱼似乎想起来什么,因为过目不忘的能力,她脑海里的记忆库浩如烟海,虽然平常对她来说是可怕的负担,此刻却派上用场。
在一旁的杜廷看见坎祭鱼的表情渐渐由困惑变为惊骇。
“这……这不可能……”只听见坎祭鱼在喃喃自语。
而原本捞出木偶的那盆清水,如今已经一片血红。
取竹是在一片虚弱中睁开眼睛的。身子很热,冒着虚汗。
模糊的视野里,她看见有一个身影忙碌着,为她滚烫的额头敷上冷毛巾。
“姐姐……”她迷迷糊糊地喊道。
对方愣了一下,接着回到刚刚的行动节奏,耳畔传来毛巾拧水的声响。
很快视野彻底清晰,原来在自己躺在床上,坎祭鱼在床边用毛巾擦取竹脸颊的汗滴。
回想起刚刚脱口而出的“姐姐”二字,取竹的脸变得通红,还好一旁忙碌的女孩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
“你醒了啊。”坎祭鱼冷冷道,“刚刚你在做噩梦吧?看你表情那么痛苦。”
取竹已经记不太清艮明厥走后发生了什么,只是本能地打了个寒战。
“辛辛苦苦等你醒来,是因为想和你求证一件事。”还不等取竹询问发生了什么,坎祭鱼便打断道,“你身上有没有什么奇怪的符号或者印记。”
“印记?”取竹被坎祭鱼的提问弄得一头雾水,“胎记算吗?在我肚子上有一个红色的东西,姐姐身上也有,她说这是我们这个血统的胎记。”
“请让我看看。”
“诶、等、等一下!”然而坎祭鱼已经掀开取竹的衣服,虽然对方也是女孩,取竹脸上的红晕却不见消退。
在取竹白皙的皮肤上,虽然不再完整,但肚脐右边一颗红色的符号隐约可见,大小如同黄豆。
坎祭鱼默默为取竹整理好衣服,不再说话。
“有什么问题吗?”取竹紧张地问。
“没有。那么,你接下来要去做什么?”
“对了,我还得赶快去台风眼,把真相告诉冒迭。”取竹吃力地撑起身子,披上外衣。
“把它也带上,让她见见你的决心,不过千万不能吹响它。”坎祭鱼递来一只老旧的白色陶笛。
虽然不明所以,取竹还是收下了。在接过陶笛时,一股熟悉的药香味掠过鼻尖。取竹再次浑身发抖。
不过她知道现在自己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谢过坎祭鱼,她把陶笛塞入口袋,路过车河紫与艮明厥的画像,穿过满载车河紫回忆的前庭,在夕阳下她往前方奔跑。
在她面前的群山间,那座漆黑古堡赫然显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