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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1977
(一)
入秋后黑夜来的异常地快,无声无息,渐渐吞噬从云层中露出的微弱光芒,美粟是闻到海带汤的香味恍然从书中回神的,她望向窗外阴沉的天色,眼前浮现出一个男人单薄却沉稳的身影,唇边浮出一丝淡淡的苦笑。
她走向厨房,揭开煮海带汤的锅盖,汤汁的浓郁香味喷薄而出,久久跳动在鼻尖。她用勺尝了一小口,味道刚好,于是换了小火,眼睛移到墙壁上的木钟上,下午六点,离母亲下班还有两个小时。
美粟突然想到了绫子,两个小时,从新田到千支足够了吧。这样想的时候,她已经无意识地从柜子里拿出了保温盒,用水洗干净,再拿认真擦拭,小心翼翼地把滚烫的汤盛入盒内。走到玄关处,换鞋,披上外套,一切准备就绪后,推门而出。
一滴冰凉的液体落在脸上,美粟仰起头,又是一滴,两滴,她暗暗庆幸自己还没有锁门,返回到屋子里取了雨伞。
美粟把保温盒抱在怀里,外套的领子被她立了起来,拉链拉到了最上面,包裹了她的半张脸,只剩下一双黑幽幽的大眼睛露在外面,与夜色融为一体。
老实说,她的脑子里现在有些乱,思绪都翻搅到一起,好的坏的,如同有密密麻麻的虫子啃噬着她的大脑皮层。她想到了绫子,心里隐约有种不详的预感。
怎么说呢,绫子最近有些奇怪。
比如说话变少了,有时候说话只说半句,听上去似乎带了些讽刺;性格就像是变了一个人,时常阴冷难以捉摸,突然就在不该笑的时候笑起来,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尤其是她看自己的眼神,像在看一个不存在的敌人。
即使如此,美粟还是要对绫子好啊。她努力地去挽救,即使不知道她们中间的裂痕在哪儿。她还沉浸在她们是好朋友的曾经,即使她也意识到有些东西已经回不了头了。
还是说,绫子已经知道了那件事。
被发现了吗?
路灯昏黄的光照在她眼睛上,反射出一道充满惊慌惧意的目光。
不,不能被发现!美粟加快了脚步,她瘦弱的背影剧烈地颤抖着,穿过了阴冷的街道。
叮叮的门铃响吵醒了半梦半醒的夏井绫子,她从沙发上爬起来,摇摇晃晃地去开门,从猫眼里看到那个人的瞬间,她的身体突然僵了一下,胃部涌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恶心。
她打开门,目光冷冷地斜视着面前的人,她着嘴唇,声音里带着一丝不耐烦。
“干什么?”绫子皱着眉,手扶着门把,没有让外面的人进来的意思。
“我们不需要!”绫子朝外面大声地吼道,她忍了很久,发泄出来的时候面前的人明显被她吓地愣住了,但她自己却毫不意外。
她为什么要对一个带着面具的虚伪人好言相对,她的意识因为刚醒来有些晕沉沉的,但愤怒让她认为自己此刻异常清醒。
真不要脸啊。
她砰地一声关上了门,过道里的灯亮起,凝固的空气里,绫子似乎闻到了海带的味道。她听到盒子打开的声音,关上,打开,再关上,她有些无奈,心中的怒火却无法燃尽。
“绫子,你还好吧。”
“绫子?”
吱地一声,紧闭的门突然开了。
(二)
拓海醒来的时候已经早上十点了,昨晚熬夜批改试卷,上床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三点了。他拉开窗帘,下了一整夜的雨终于停了,只是云层依然很厚,阴天。
因为今天只有下午的课,他不慌不忙地起床,洗漱,打开冰箱,取出了昨晚剩下的海带汤,汤的表面漂浮着白色的膏体,香味已经冷却了,角落里还有一小盘牛肉,他也拿了出来,站在冰箱前想了一会,又默默地放了回去。
早上还是不要吃肉吧。拓海决定先喝点汤好了,饿了的话可以在学校附近吃一碗乌冬面。
汤很快就热好了,海带的香味又重新弥漫在房间里,他盛出一小碗端在手上,坐到沙发上,打开电视,他把汤端到嘴边吹了吹气,热气蔓延到他的鼻尖,有些痒,于是他把它放到茶几上。电视里正在播放天气预报,穿着严谨得体的女主持人用她甜美温柔的声音报道着,也许是那张脸看上去太过僵硬,他很快转了台,画面切换到一则新闻。
“接下来为您播报一起坠楼事故,今日早上六点京陵高中教学楼下发现一具女尸,身份已确定为该校二年级就读学生。据现场情况推测,死者是从十层楼楼顶坠落身亡的,由于事发突然,校方正在进行停课处理,事故现场已被封锁。警方称死亡原因尚未确定,目前正在作进一步调查。”
拓海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屏幕,他看见了熟悉的教学楼和一张血迹斑斑的白布,白布的一角被风吹得扬起,他看见了一头乌亮的黑发,也随风飘着,却像一簇没有生气的稻草。地上的积水还未干透,渗着血液的雨成了一滩赤红色的死水,画面突然转回到直播间里,拓海身体僵硬地坐直了身体,脑海中不断闪现刚才画面中的内容。
“京陵高中?”是他教书的地方没错。
“二年级学生?”他是三年级的国文老师,好像也与他并无关系。
“女尸?”等等!他突然想到了自己正在念二年级的女儿,后背感到一阵灼热。他的身体正在逐渐发热,甚至能感受到手心在一点点地冒出冷汗。两条腿软绵绵的,他好像被什么东西钉在了沙发上,单薄的身子几乎动弹不了。
两秒钟后,他突然从沙发上跳了起来,冲到电视机旁边,抓起电话,他的身体因为恐惧剧烈地抖动着,有好几次电话都差点从他手里滑下去。
不会是绫子的,他记得昨晚他们在一起吃了晚饭,然后呢,她回房间睡觉了吗,今天早上呢,绫子有来房间叫过他吗,不对,绫子从来没有叫过他起床!那从昨天晚上开始,绫子还在家里吗?学校的电话,学校的电话是多少啊!
等等,如果绫子死了,校方会立即通知他的吧。
想到这里,他这才冷静了几分,那串零散显得陌生的号码终于拨出去了,他原来记得很清楚的,昨天,他昨天都还记得,电话被人接了起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把他从恍惚中拉回神来。
“多雅小姐……”他感觉有什么东西堵在他的喉咙里。
“啊,是夏井老师吗?”
“我……”
“您看到消息了吗,老师们现在都在办公室,夏井老师也赶快来吧。”
“请问……”
“什么?”
“死去的那个女生……”
“噢,是二年级三班的桐谷美粟,对了,跟您女儿是同学吧。”
哐当一声,电话从拓海手中滑落,因为重心不稳他差点倒在了地板上。他的手撑在桌上,嘴唇一片煞白。房间里安静地近乎诡异,他甚至能听到空气的流动声,汗从额头上滴下来,啪嗒一声掉在地板上。
是……
桐谷美粟……
(三)
“我说了,我没有杀人。”夏井绫子一脸冷漠地回答道,充满敌意的眼神始终没有松懈半分。
“学生,我们并没有指控你杀人……”
“那你们还专门跑到家里来是什么意思?之前不是在警察局问的很清楚了吗,呵~”
那一声轻蔑的笑落入警察耳中,其中一个的脸上已经有了几分怒色。
“因为死者生前跟你关系很好,我们希望能从你这里得到更多的线索。”
“关系好?”绫子的目光移到一旁,眼神开始变得空洞飘忽,但身上的戾气未减半分,她突然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声音回荡在狭小的房间里显得略微阴森。
“你们找错人了。”
“我最后再说一遍,最后一遍了,你们记好,以后我不会再说了。”
“那天晚上桐谷是来找过我,她来送海带汤,保温盒之前也交给你们了。我们说了几句话她就说自己要先走了,她妈妈八点下班,她得赶回去一起吃晚饭。听她这么说我也没留她,之后她就走了。关于她的死,我也是第二天去学校才知道的,那个时候学校门口挤满了人,我什么都不知道,就被你们带走了。”
“根据班上同学的口述,你最近性格变得有些古怪,可以讲一下原因吗?”
“心情不好而已。”
“为什么呢?”
“无可奉告。”
瘦高子警察终于忍不住了,他愤怒地就要坐了起来,突然被旁边一只手按住了腿。
那只手的主人叫律宗,是负责这次事件专案组的组长,他用严厉的余光瞥了一眼旁边的人,示意他切勿轻举妄动。
“有人说在案发当天,看到桐谷跟在你后面哭,看上去像是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有这回事吗?”
“不记得了。”绫子盘着的腿微微有些发麻,她默默地换了另一只脚放在上面,过了一会,又继续说道:“美粟她本来就很神经质,最爱装成一副委屈的样子博人同情。”
在此之后,双方陷入了一段漫长的沉默,绫子漫不经心地用手指敲打着桌子边缘,像在说你们怎么还不走,负责作笔录的高瘦子快速地翻阅着自己这几天来记录的东西,突然,他的目光停留在今天谈话的其中一栏。
“夏井同学,你认为桐谷是死于自杀而非他杀吗?”
“谁知道呢?”
“如果是自杀的话,她为什么告诉你她要回家跟母亲一起吃饭呢?”
“所以我说我不知道啊。”
“你刚刚说,我们找错人了,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真正跟她关系好的人,你是知道的吧。”
绫子敲着桌板的指头突然在半空中停住了,她的瞳孔骤然放大,呼吸也变得有些不自然。她的眼睛盯着桌面,身体似乎僵住了,很久都没有抬头。
哐当一下,门外突然传来钥匙扭动的声音,三个人的目光都转过去时,门口站着一个身材瘦弱的男人,男人望向客厅里的人,也突然惊住了,脸上的表情停滞着,律宗看到了男人上下滚动的喉结。
“我不知道!”夏井突然站了起来,她径直跑向自己的房间,砰地一声关上,接着又是上锁的声音,只剩下两位警察坐在桌前,他们互相看了对方一眼,然后把目光移到了出现的男人身上。
“请问两位是?”
“警察,是来调查关于桐谷美粟的事情的。”
“您是夏井绫子的父亲吧?”
拓海没有说话,只是稍稍点了点头。
“打扰了,我们也该离开了。”
离开拓海家后,瘦高子忍不住对旁边的人说道:“这个夏井有点奇怪啊,您注意到他脸上的表情了吗”
“嗯”律宗看着远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像是,在害怕什么。”
(四)
又是一个周末,拓海很早地起了床,今天是去探望百卉子的日子,他正在煮乌冬面,脑海中突然跳出来一张素雅的小脸。
那是,桐谷美粟。
他第一次看到那孩子,是绫子刚上高中的时候,那个时候也正是百卉子刚被送走的日子。他变得越发沉默寡言,跟女儿在一起也找不到话题可说,突然有一天,女儿带回来一个跟她年龄相仿的女生,想让他帮忙一起补习国文。
绫子的国文很好,尤其是写作,国中的时候,当然这是百卉子的功劳,百卉子也是国文老师,或者说,曾经是。她跟拓海是大学的同学,毕业后两人就结了婚,虽然百卉子算不上很漂亮,但五官还算标志,重要的是拓海上学的时候很喜欢百卉子,婚后两个人的感情才渐趋平静。从绫子出生那天起,百卉子就告诉拓海,她要把他们的女儿培养成为一名伟大的作家。拓海心里清楚,这曾经是百卉子自己的梦想,但工作和家庭的压力使她不得不放弃,她选择做一个好妻子。
所以绫子她,也知道父亲最近很辛苦吧,女儿不愿意跟父亲日渐疏远,于是想到了这个办法吗?
拓海心中除了感动更多的是自责,因为妻子的事情,竟然忽略了女儿的存在。不只是他一个人感到痛苦啊,他失去了妻子,而绫子失去的是母亲,他不应该因为自己的痛苦就让绫子再失去父亲。每个人都是自私的,但在亲情面前,却又变得无私了。
于是他答应了女儿的请求,在跟女儿的同学打招呼时,第一次露出了久违的温和的笑容。
起初,那孩子的国文真的很糟糕,她连最基本的词汇搭配都存在问题,写出来的文章错病百出。有一次他让她们互相修改作文(拓海只是想让美粟借鉴一下绫子的流畅用语),结果绫子抱着美粟的作文捧腹大笑,她一边笑一边不停地拍着美粟的手,就好像根本停不下一样。美粟只是在一旁静静地坐着,偶尔被绫子说到一处语病极为严重的地方,她也会跟着绫子轻轻的笑,但拓海看得出来,那完全是心底出于无奈的苦笑。
那天晚上,他批评了绫子,他指出绫子白天的行为是对美粟的不尊重。绫子一边咬着肉丸子一边含糊不清地回答道:“没关系的老爸,美粟跟我关系可好了……”
拓海叹了一口气,他恍然回过神来,低头一看,锅里的水都快煮干了……
准备出门前,他去敲了女儿的房门,门被锁上了,他把耳朵附在门上,仔细地听了听,房间里却没有半点动静。他不知道绫子去哪儿了,事实上,最近一段时间内,绫子变得有些异常,尤其是美粟死后,绫子对任何人都是一副冷漠疏离的表情。她的班主任已经找过他,说绫子上课走神很严重,甚至有好几次叫她都没有反应了……
拓海想到了百卉子,难道是?他猛烈地摇了摇头,希望能把那个想法从自己脑袋中甩掉。不会的,他一遍遍安慰自己。从家里到医院,他一路这样安慰自己。
百卉子的房间在走廊的尽头,从窗口外面望去,里面的女人正在读一本书,一脸宁静安详,仿佛置身在另外一个世界。
“不准备进去吗?”护士在旁边轻轻问道。
拓海摇了摇头,眼睛里流露出一丝难以掩藏的痛苦,他问护士:“百卉子最近还好吧?”
“好像记不住的东西更多了,上次跟她提到你们,她好像一点印象也没有了,甚至忘记自己已经结婚了。百卉子的记忆,应该是退化到二十岁之前了。”
“不过两年的时间,已经算退化地比较慢的了。”见男人的眉头越来越深,护士急忙安慰了一句。
眼前的男人一直望着,眼睛里参杂着一些复杂的神情,悲伤却是最为明显的。
护士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看到了百卉子翻着书页的修长手指和垂到肩上的棕色长发。
“绫子应该很痛苦吧,妈妈的情况越来越糟。她每次来找百卉子都会在病房里哭很久,像是在哭诉什么。”
拓海猛然一惊,黑漆漆的瞳孔骤然放大,声音不安地微微颤抖。
“绫子经常来这里吗?”
“您不知道吗?”这次换护士有些惊讶了:“过去几个月里,绫子除了周末和您一起来,平时自己也会来啊!”
说到这里,护士突然想到了什么,她朝拓海后方望了望。
“啊,绫子今天没和您一起吗?”
拓海此时的脑袋里一阵轰鸣,他惊恐的眼神突然飘忽起来,失去了焦点。绫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瞒着他来医院的?有什么事情是不能跟他讲的吗,为什么会到百卉子面前哭?令她如此伤心的原因,又是什么呢……
难道说,跟桐谷美粟的死,有关系吗?
衣服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了起来,惊地整个人向后趔趄了一下,他急忙抓住了门把手,脸色一片苍白。
“您没事吧?”
拓海从恍惚中回过神来。
掏出手机,浅绿色的光在眼前不停闪动,一串陌生的数字让他莫名地有些心慌,似乎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犹豫再三,还是接起来了。
“您好。”
“请问是夏井先生吗?”
“是,请问您是?”
“我是京陵警局的律宗,两天前在您家里见过一面。”
拓海脸上的表情突然僵住了,他死死地握着手机。
“是这样的,我们想跟您了解一些关于桐谷美粟的事。您现在在家吗?”
“不好意思,现在在医院。”
“您应该知道……”律宗的语气强硬到不容推托,还是逃不掉吗,拓海紧皱的眉头越来越深。
“大概一个小时可以回去。”
他似乎妥协了。
“好的,那在您家里见吧。”
他刚要答应,突然想到如果绫子回来了怎么办?
“那个,附近有家咖啡馆,在那里见面吧。”
“好的。”对方的声音很轻,但拓海正是在这种轻飘飘的语气中,听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五)
绫子看见那辆黑色的丰田驶出医院后,才慢吞吞地朝里面走去,她穿着黑色运动外套,戴着口罩,遮住了脸上略微扭曲的神情,很快消失在大厅的人流里。
她想起桐谷美粟,眼角竟然涌出一滴冰凉的液体。
不应该这样啊,那是她罪有应得啊……
绫子穿过长长的走廊,眼睛一直盯着地面,她看见了自己脚上这双灰色的运动鞋。那是去年这个时候和美粟一起逛商场的时候买的吧,如果不是那天,她就不会看到那一幕,这一年的时间里,就不会那么痛苦了吧。
绫子最后停在了307号病房,她取下口罩,深吸了一口气,推门而入。
“妈妈!”
一声清脆又带着几分欢喜的声音回荡在狭窄的房间里,里面的人抬头看了一眼,眉头一皱,很快又低下了头。
“您最近过的怎么样啊?”
“我不是你妈妈!”百卉子回答地很干脆,语气中透着一股强烈的不耐烦。
“那你是谁?”绫子笑嘻嘻地在她面前坐下,一张相似地几乎跟自己重合的脸骤然放大,百卉子有些恍惚了。
“我是谁?”她喃喃地自言自语。
“你是百卉子,是绫子的妈妈,你的丈夫,叫夏井拓海。”
“妈妈又把以前的事忘了吧。”绫子在心里默默想道:“那今天就不要说那些不开心的事了吧,以后,以后也不要说了。”
有时候,记不住一些事,才是幸福的。
“我是百卉子啊……”百卉子似乎还没有从恍惚中恢复过来,看向绫子的目光变得十分涣散。
“拓海……桐谷……美粟……”
百卉子依然在喃喃自语,她看不到眼前的人,身体僵硬地纹丝不动,脸色却越来越苍白。
“桐谷……”
“爸爸,跟您说什么了吗?”
百卉子眨了眨眼,啪嗒一声,一滴透明的眼泪打在了白净的书纸上。
“真不知道说些什么啊……”拓海的声音有些嘶哑,他的眼皮耷拉着,脖子缩进衣服里,看上去很没有精神。
“您和桐谷的关系,很复杂吧。”律宗开门见山,他捕捉到了拓海脸上刹那间惊慌失措的表情,
那张暗沉的脸突然发白,桌下来回搓动的手也一下子停住了。
“这是桐谷美粟的日记本,她母亲考虑再三,最后还是决定交给我们。”
一本天蓝色的日记本突然闯进视线,他觉得浑身很难受,像被什么东西在叮咬,而自己丝毫都动弹不了,周围一片安静,只听见一阵轻微的咕隆的响动,旁边喝咖啡的人正在翻动喉结,在拓海听来,却如同自己血液倒流的声音。
那本笔记本,是去年这个时候买的吧,他记得是陪绫子买运动鞋的那天,绫子去休息区买饮料的时候,桐谷在文具店里看到了这本日记本,很喜欢。他到收营台付了钱,又给绫子买了一本画册。那本画册是绫子很喜欢的一个画家的作品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天的绫子并没有很高兴。
拓海此刻双手掩面,依稀能看到他脸上那副愧疚至深的表情。
“案发当晚,您在学校里待到很晚吧。”律宗觉得拓海的反应已经到达了预期的效果,人处于自我心灵拷问的情况下,是很难说谎的,于是他换上了警察固有的强硬严肃的语气。
“因为那天有考试,我一直在办公室里批改试卷。”
“您离开的时候是几点呢?”
“八点吧,那个时候我看了一下时间,觉得还不回家吃饭就有些对不起绫子了……”
“那正好处于死者坠楼的的时间段内啊。”
拓海没有说话,他知道对方说的是事实,而自己的确没有反驳的依据,他舔了舔自己干瘪的嘴唇。
“桐谷那天晚上,刚好避开了学校里安装的监控器,就像是,一个对学校极为熟悉的人,带着她一步步地往前走。”
“桐谷在日记本里记录的内容,是真实的吗?”
“是您,杀了她吗?”
在良久的沉默后,律宗惊讶地发现,一串晶莹的液体,正从那个男人的指缝中,缓缓溢出。
(六)
拓海一夜未归。
绫子一边刷牙一边回想昨天的事,虽然是早晨,但她的思绪比任何时候都要模糊不清。她想起百卉子嘴里一直念叨的话,想起拓海那双忧郁痛苦的眼睛,想起在商场里桐谷吻向那个男人的一幕,画册滚落到一边,后来成为她这辈子深恶痛绝的东西。
桐谷说过,有些秘密,是不能让任何人知道的。保守秘密的同时,也是在守护秘密里的人。
但是鱼一旦游过水面,总会荡出波纹的啊。越是刻意想隐藏的东西,越容易留下痕迹。
她问桐谷:“你有我不知道的秘密吗?”
桐谷笑了,眼睛弯成一轮月:“我对绫子,怎么会有秘密呢。”
骗人!
绫子恨恨地想道,她把牙刷扔进杯子里,镜子里突然映出一张充满愤怒的面庞。她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人粗鲁地拉出了浴室,然后便是一记清脆的耳光。
绫子呆呆地愣在原地,她看着眼前的男人,久久说不出话,脸上火辣辣地疼,像是有什么烧了起来。
一股浓烈的酒味在空气里散发着,东倒西歪的男人努力想保持清醒,却觉得眼前弥漫着重重浓雾,他似乎什么都看不清,嘴里一直疯狂地重复着一句话。
“是你杀了桐谷吧!是你杀的人对不对!”
他的脑海中的画面渐渐形成了一个少女的模样,她的头发像丝绢般柔软细腻,她的脸白皙如雪,她眼睛里闪耀的是星光,落在他身上的时候像有温柔的风轻轻吹过。
“夏井老师,你知道我对你的爱吗,我把它藏在心里,你看得到吗,你听得到吗,就算不知道,你可以来问我啊。”
“不是对父亲的爱,是作为女人的一份爱啊。”
“夏井老师……我喜欢您……好喜欢……我……爱着您啊……”
拓海痛苦地抱着崩溃地快要爆炸的头,倒在地上扭曲地挣扎着,残余的理智在刹那间崩塌,他仿佛跌进了一个漆黑无底的深洞里。他想起那一天晚上,桐谷到办公室里找他,最后一次央求道:“老师,您就不愿意给我一次机会吗,我比百卉子老师,更要爱您啊。”
他记得他说了对不起,眼睁睁地看着桐谷消失在黑夜的雨中,她浑身都淋透了,他却只能坐在办公室里,看着她离开,无能为力。
“不是我。”
一记冰冷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把男人从漫无边际的黑洞里唤醒了过来。
“我没有杀美粟,永远都不会啊。”
“爸爸才是凶手吧……”
“爸爸不是,在跟美粟交往吗……”
绫子哽咽着捂住脸,泪水不断地从眼眶里涌出,打湿了手心,就算知道自己的好朋友喜欢父亲,就算知道她处心积虑地靠近父亲,不折手段地想得到父亲的爱,但从一开始,她们就说好了是好朋友的啊。
“你好,我是跟你同班的桐谷美粟,二年级的夏井老师,是你爸爸吗?”
一阵尖锐的电话铃声突然闯进了混乱不清的哭声里,坐在地上的男人很久之后才回过神来,他一路爬过去接起电话,脸上已经失去了所有表情,只留下未干的眼泪的痕迹。
“您好,请问是夏井先生吗?”
“请讲……”
“这里是京陵中心医院,百卉子女士,自杀去世了……”
(七)
“京陵高中女尸事件日前已破案,凶手系京陵高中原任教师川源百卉子,于两年前被确诊患有失忆症。根据医院提供的信息显示,在与其女儿的数次谈话中,凶手的大脑中形成了一块特殊的记忆区。正是因为这块记忆区的形成与驱使,最终产生杀人动机,导致了惨剧的发生,而医院的有关人员也因此次事件被解雇,院方正在整治重组看守系统。我们在此呼吁……”
律宗啪地一声关了电视,他掐灭了手中的烟,却马上又有再抽一支的冲动。
新闻里的百卉子,成了一个冷血的杀人凶手,然而他了解到的,却是一个苦苦挣扎在爱情边缘的绝望的女人。
不知情的女儿误解了爸爸,被记忆抛弃的女人却以为自己遭受了背叛。
百卉子生前的最后一句话是,我爱他。
他想起拓海在咖啡店里这样说道:“我无法接受美粟,不是不爱她。有时候,爱会一无是处,只带给人伤害……”
爱不是万无不胜的,它最怕的是人心。人心有两面,一面光亮,一面阴暗。站在光亮里的人,以为看见的是阴暗。
而站在阴暗处的人,却以为看见了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