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学博物馆是幢三层楼，面积并不大。二楼有个区域仍在布置，我从展品中走过，无意瞥见一幅画有鲁迅先生的形象，整体是鲜明中国风。我见近旁有位头发花白的女士，就用英语询问「Is this from China?」她看看我，用清晰标准的普通话反问「你也会说汉语？」旅行过四十个国家，见识了各样奇异，这回我还是确确实实吓到了。

旅行者都会惊叹卢布尔雅那的精致与美丽，也会在心中暗自思忖，国都就这么迷你吗？

维也纳和布达佩斯是雄伟壮观的帝国首府，布拉格是繁荣高雅的区域中心，卢布尔雅那则是隐于一隅的宁静县城。热情的酒店接待员在地图上标出「十分钟步行圈」，我看了狐疑地问「这不就覆盖了整个市区吗？」他笑容绽开说「Yes!」

想来想去，可能只有哲人老子来了会惊喜，因为他「小国寡民」的理想在此成为现实。斯洛文尼亚面积只有两万平方公里，向任何方向开车一个半小时就出境了，而在北京开一个半小时还没出五环。卢布尔雅那人口二十八万人，居民互相间基本都认识，而北京的回龙观就住着超过三十万人，互相之间未必认识。

斯洛文尼亚一千多年来被异族统治，直到一九九一年才独立，历史文化上可骄傲的事情并不多。我在人类学博物馆隔壁发现，国家博物馆藏品乏善可陈，据说有件国宝级乐器，但我没找见。

居然有个斯洛文尼亚人说着流利的汉语！不能想象，回龙观有人说着流利的斯洛文尼亚语。

定下神来，我和女士交谈。Jana Rošker先在维也纳学习汉语，后在北京大学和南开大学进修。她起了中文名「罗亚娜」。我不禁想到过去有同事英文名也是Jana，常被同事称作「椰奶」。我恭维罗女士汉语讲得好，她回答「你说得也不赖。」我笑着又问「您是在卢布尔雅那大学教书吗？」她自豪地回答「我创立了那里的汉语系！」

原来是斯洛文尼亚头号汉学家。不能想象，在回龙观碰到中国……任何领域的头号专家。

回溯历史，斯洛文尼亚和中国的交集并不多。二十世纪初，斯洛文尼亚人Ivan Jager曾到北京修建奥匈帝国驻华使馆，位于台基厂头条三号，七十年代曾是外交部宾馆。Jager后来又去了日本，最后定居美国，成为著名的建筑家和亚洲文化收藏者。

和他齐名的Jože Plečnik，在维也纳和布拉格起步，后半生完全奉献给故乡。我参加了两小时的卢布尔雅那步行游，沿途看到各座地标建筑，基本都是他的作品。

我决定放弃旅行指南鼓吹「必须去」的布莱德湖，而在卢布尔雅那逛逛。我意外发现有餐厅挂着大招牌，上写「白天鹅」三个汉字，走近了，果然是中国餐馆。我夸奖来自浙江的老板，海鲜炒面加番茄蛋汤味道不错。

Metelkova北半区曾是军营，国家独立后被游民占据，如今成了地下文化中心，各种涂鸦覆盖建筑，小路旁树立着先锋雕塑，墙上贴着非主流演出的海报。别有寓意的是，不太宽的通道上有三个台阶，通往南半区几座国立博物馆。小小的地势高低，悄悄暗示了两区之间的文化差异，无论是建筑还是展品。

现代美术馆里是巴尔干地区艺术家的展品，要看懂的话很费心思。让我印象深刻的有两件。

其一是塞尔维亚行为艺术家玛莉娜-阿布拉莫维奇的惊世骇俗作品。她摆出72种道具，允许观众任意在她身上使用。她的结论是「如果由着他们来，我必死无疑」。几年前我在塔斯马尼亚看过她的个人特展，其中一件影像作品讨论中年女人、青年男人以及狩猎工具之间的情感张力，让人耳目一新。

其二是斯洛文尼亚摇滚乐队莱巴赫的创团宣言录影，基调像是法西斯分子在焚书坑犹之前的集会，这正是他们刻意打造的形象。他们在访谈中提到「说我们是法西斯分子，就和说希特勒是一位画家差不多」，倒是极具摇滚气息。2015年他们受邀在平壤开唱，成为首支在朝鲜演出的西方乐队。有可能朝鲜领导人没有意识到，他们行为举止中的极权主义风格，其实是一种反讽。

前一晚，在位于居民区的Prulček酒吧，我欣赏了Jammocrats乐队的演出。前几首英语歌都是美国乡村音乐风格，我以为他们是开着皮卡、怀抱猎枪、大选投川普的美国乡下人。幕间休息后斯洛文尼亚语歌曲连番登场，我才明白他们和其他卢布尔雅那人一样，英语说得特别好。主唱和观众互动，提到东北部靠近匈牙利地方的人口音很特别时，我不禁莞尔，这么小的国家居然也有口音差别。

离开博物馆区，我想去尝尝近年来本地突飞猛进的精酿啤酒。阅读免费城市介绍时，我读到一个有趣的故事。外国游客非常爱喝Ajdovščina精酿作坊的啤酒，却总是念不好他们的名字，最后读成了「Out Of China」。坊主先是不以为意，后来索性开发一款啤酒，命名为「Out Of China」。可惜，当晚我拜访的餐厅没有供应，少了一丝中国缘分。

酒吧里年轻人很多，跟其他餐饮场所相同。斯洛文尼亚独立后实行市场经济，但仍然保留了计划经济的某些做法，教育包括高等教育免费就是其中之一。学生在餐厅吃饭还享受特别优惠，差价由国家补贴。读书不要钱，吃饭又便宜，这里就是我的理想国度。

罗亚娜女士邀请我星期五来出席展览开幕。我客气地口头接受，其实明天就上飞机了只能爽约。小而美的地方，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