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不落下》
雪漠著
朝圣中的雪师:
还是想逃。
知道无处可逃,
但是就想逃避。
我也明白当我离开时,
没有人能挽留。
人生是自己的,
我会为选择的结果负责。
就像《无死的金刚心》里
那个魔桶,
哭哭笑笑酸酸甜甜,
一晃三十年。
大梦初醒后,
已垂垂老矣。
师,看了您的上一封信,我的眼前突然出现了很多旧画面。各种各样的回忆,在我的脑海里纵横穿梭此起彼伏,就像一场嘉年华会。最深的感觉,就像上面的这首小诗里写的,“大梦初醒后,已垂垂老矣。”
是的,我的人还没老,心也还没老,但我的生命已经老了,快要结束了。还有我的身体……对不起,尽管您总是对我说,您不在意我的瘦,无论我多瘦,是不是已经跟骷髅没有太大的区别,您都觉得我很美,但我的心里还是充满了一种说不清的复杂情绪,如果硬要说,那就是恐惧感和沧桑感交融,其中还混杂了一些类似于焦虑、不安之类的情绪,明明不好受,明明像是被注射了一支毒针,毒素渐渐在心脏的位置扩散,却又觉得心里空空的,像是在做一场梦,自己和所谓的现实之间,有一种看不见的距离……
您明白我的感受,对吗?
希望您能懂吧,因为我好像说不清了。有时很奇怪,沧桑感浓浓地涌来时,语言功能好像就会自动关闭,就连描述和表达的欲望,好像也消失了。既然这样,就把那种感觉留在一个没有人能看到的角落里吧,让它自己去凭吊自己。
在诸多的回忆画面里,出现得最多的,除了您和一些或远或近地陪伴着我的同学们,就是我的妈妈。
我很爱我的妈妈,我知道她也很爱我,但我和她之间的缘分却非常复杂,就像把爱和恨这两条灯芯狠狠地拧在了一起,永远分不开。从小开始,就是这样。
我跟您说过很多妈妈和我之间的故事,不知道您还记得吗?其中有一个细节,经常在不经意间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我也记不清那时我几岁,只记得那时天气很冷,我躺在床上,妈妈生怕我着凉,就花了好长时间帮我整理棉被,把我裹得严严实实,就像是一个人形的粽子,一个透风的小口都找不到。我记不得当时自己有什么感觉了,但长大后每次想起,我的心里都会暖洋洋的,都会觉得好久没见妈妈,好久没跟她说过话了。可一旦打电话给她,或是回家去见她,我又会觉得烦躁和疲惫,因为她总有各种抱怨,不是抱怨我,就是抱怨我爸,倒是很少见她抱怨我哥,也许是因为我哥一直很听话,从不违逆她的意思吧。但我知道,她的爱不只给了我哥,也给了姐姐和我。
长大之后,每次家庭聚会,她都会说到我,她最喜欢的话题,就是我小时候多乖多懂事。她经常谈到的一个例子是,一般的小孩子断奶时都会哭得死去活来,经历了一段非常痛苦的时期之后,才会真正地摆脱对母乳的依恋,但我小时候不是这样。我一岁的时候,有一天她觉得我该断奶了,就对我说,宝宝,妈妈的乳房疼,你不能再吃妈妈的奶了。当她说完这句话后,本该什么都不懂的我却好像听懂了一样,用小手一下一下抚摸她的乳房,还学着她的样子说:“不要痛,我不吃了。”而且之后我就真的不再吃奶了。虽然我不知道这件事到底是不是真的,因为我没有任何印象,但每次听妈妈说到这个故事,我都会觉得很温馨,还会对自己的乖巧感到不可思议。其实我也明白,妈妈之所以老在想这件事,是因为长大后的我太不听话,老是惹她生气。
我跟您说过的,我们家的关系很紧张,父母老是吵架,我和哥哥姐姐也不亲密,彼此之间几乎从来不讲心里话,尤其是我和哥哥。虽然外面的人觉得我生活在一个大家庭里,一定不会孤单,但我一直很孤单。这种孤独感,从小就深深地烙印在我的心里,我从来都不觉得自己可以依靠谁,谁是我的港湾,让我只要在他身边,就会觉得安全和温暖——当然,这是有了信仰之前的事情。
也是因为这种孤独感,我从小就很独立,从不依赖别人,也从不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从来只会要求自己变得更加强大。但另一方面,这也在我的内心种下了一个希望的小火苗,我的潜意识里,一直希望能出现一个自己可以依靠的人。这个人一旦出现,我的所有武装都会瞬间崩溃。结婚后,我在很多个瞬间几乎都要产生这种错觉了,但我们之间突然爆发的矛盾,还有深种在内心深处的那种恐惧,都让我对他的情感变得复杂,而且不可能真正觉得他是我可以依靠的人,何况在我生命中最关键的时刻,他背叛了我。也许,信仰之外的一切,本来就不是真正可以依靠的,因为一切都在变化。
在那个家里生活的时候,我总觉得自己像是在地狱里一样,不是承受冷暴力,就是承受来自于父亲的行为暴力。直到今天,除了童年时期的记忆之外,我关于原生家庭的记忆几乎都是灰暗的,痛苦的,备受折磨的。有时我也不知道,对您的爱,是不是掺杂了一些我对父爱的向往和渴望。
当然,也可能是父母其实很爱我,就像您在《西夏的苍狼》中写的,但我一直感受不到。
从小到大,我对父亲都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恐惧和仇恨。我唯一的想法就是变得强大和独立,然后离开他。我没有想过他也会老。当我在切舌手术前回家,看到他鬓角的白发,还有那老人独有的走路姿势时,我的心像是被谁猛地打了一下,既害怕又疼痛,因为我知道,自己很可能已经没有机会孝敬他们二老了,而且,我已经决定了不告诉他我生病的事,因为他有冠心病,经不起刺激,所以,切舌手术后我不能再回家看他了,甚至不能给他打电话了。
至于我为什么恨母亲,其实我有点说不清。坦白说,她对我很好,因为她尊重我一切的决定,只有婚姻例外,而且事实也证明了她是对的,但我从小就对她有一种说不清来由的恨意。它不像我对父亲的恨意那么强烈,它是淡淡的,却总能干扰我对她的爱,也总是让我忘了去心疼她。虽然她的辛苦我一直看在眼里,她的痛苦和对父亲的仇恨我也一直看在眼里,但我就像从她那儿继承了仇恨这个遗产一样,无论是对父亲,对她,还是对哥哥姐姐,我都或多或少有一点恨意。因为这种爱恨交杂的纠结情感,我对很多没有血缘关系,也不算特别亲近的朋友,都比对他们要好。
有一段时间,我常常问自己为什么要恨母亲。对哥哥姐姐,我可以说因为他们对我很冷淡,从很早开始,他们对我就没有了对一个妹妹的关怀和亲近,所以,我的内心深处有一种因为失落而产生的恨意。但母亲呢?我明明看到了她对我有多好,她付出了多少,但是在以往二十多年的人生中,我却一直无法消除,也不想消除对她那种隐隐约约的恨。后来,我慢慢地发现,也许我是恨她为什么不离婚,为什么要让我们生活在这样的家庭里。而我同时又明白,这段痛苦的婚姻,最大的受害者并不是我,也不是我的哥哥姐姐,而是她和父亲。父亲不用说了,我甚至不知道这几十年来,他是否曾经感觉过幸福。母亲呢?她的青春没有了,她的人生没有了,她的梦想也被磨灭了——不过,这只是我的想象,我从来没有听她说起过梦想,也不知道她是不是有过梦想。但我觉得每一个女人都会有梦想的,这个梦想或许是关于爱情的,或许是关于事业的,或许是关于生活的,或许是关于家庭的,它代表了女人心中最重要的一个盼头和向往,如果连这个东西都没有,女人就太可悲了。我宁愿相信妈妈是有过梦想的,她只是被生活磨平了一切的美好渴望而已。
但不管怎样,家庭环境的不健康,就像烙印一样打在了我和哥哥姐姐的生命里,姐姐已经四十多岁了,却一直没有自己的家庭,哥哥虽然有自己的家庭,但也谈不上多幸福。他给我的感觉总是冷冷的,这种冷淡,就像是他的保护罩,从小到大一直用禁锢的形式保护着他——当然,这种保护只是他自认为的,而这种观点,以前的我也是认可的。有了信仰之后我才渐渐地发现,原来我们所谓的保护,不过是一种恐惧、逃避和自我封闭,我们的灵魂是脆弱的。但即使我已经看清了一些东西,却还是不能彻底改掉自己的一些习惯,比如您说的“优雅的姿态”,还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冷冷的态度。跟很多人相处时,我都会不由自主地把这两种东西给拿出来,它们已成了我应对世界的习惯。这几年当然好了一些,我没过去那么冷了,因为我的心渐渐地打开了,我心里的爱也越来越多,总会轻易被感动。或许,这也是文化对我的一种救赎。
以前的家庭聚会对我来说更像是一种责任,去了,就对他们有了交代,我自己是不会觉得享受的。面对他们时,我甚至有一种面对陌生人的感觉,格外地客气,偶尔说说话,也是可有可无地寒暄。往往说不上几句,大家就会觉得无聊和尴尬,然后找个借口走开。跟姐姐在一起的时候好一点,但我们也聊不来,如果硬是要交心,最后就容易不欢而散。她觉得我不听她的,我觉得她想控制我——有时,我会在她身上看到父亲的影子,而这个影子,恰好是我排斥和恐惧的。
结婚之后,尤其是事业逐渐走上正轨之后,我就沉浸在自己的生活里了,跟父母有关的点点滴滴,离我越来越远,就像是另一个空间里的事。我很少想起他们,很少到属于他们的那个空间里去看一看,也很少考虑他们的感受和心情。有时想起,心里又会有一种负面的情绪涌上来,阻止我继续想下去,这时,我就会做其他事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否则,我就会低落和沮丧,甚至觉得有些绝望,因为我改变不了任何事情,也没有选择亲人的权力。
但我很想在经济上帮助他们,比如买一些东西给他们,让他们过得更好一些。我也知道他们不需要我的供养和帮助,因为他们的退休工资很高,可我还是想要供养他们。至于我为什么会这么想供养他们,我自己也说不清原因,也许是因为我在内心深处还是爱着他们的,也可能是因为我下意识地想要慰藉自己的愧疚,而这种愧疚感,是我当初很少去正视,也一直没有发现的。
现在想想,我真的应该勇敢一点的,很多问题并不像我想象的那么可怕,如果早一点逼着自己面对和正视,也许早就解决了。父母一直在变老,有些事情一旦错过,也就永远地错过了——当然,我面临的已经不是父母变老的问题了,而是身体再也不会给我任何弥补的机会……太阳,过去的我真的好傻,而好傻的我,现在也只能为过去的选择付出代价了。
幸好有您,您让我看到了光明在哪里,也让我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坚强,要不,我这三十多年的生命,就真的毫无意义了。更可怕的是,我会一直背负着畸形的情感直到死去,有生之年都无法驱散那种盘踞在内心深处的冰冷,也永远不会像现在这样,为一个小小的细节或短暂的画面而热泪盈眶。虽然在有时的泪水背后,藏着一种怜悯所带来的疼痛,但因为接受了无常,渐渐能够释然和坦然了,那疼痛也就不再让人想要逃避,反而增加了生命的厚度和色彩。总之,感谢与您的相遇,感谢三年——我竟然活过了三年多,真是奇迹——来的一切。
这三年多以来,我最大的变化是什么呢?好像是心更软了。我发现,人的心如果软下来,不是固执地想要得到一个什么东西,或是一种什么态度,就能看到更大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