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凌者》第11章 无解之谜(1)

一连好多天,田一江都消失了,没有人知道他去哪,每个人都有着急要做的事。对于阿蛰而言,陷于极度的悲痛之中,是他眼前唯一可以宽慰良心的举措。他不想有一点快乐的情绪,一点平静的时刻,有时,他看着街上有许多行色匆匆的行人,不禁会疑惑他们究竟要去哪里,做些什么。

有个特别美丽善良的女孩死去了,这些人的心肠为何能够这么硬,这么狠,这么无动于衷,可是有时他也会为那些行人找理由,他们不认识她,他们甚至不知道在这个人潮涌动的城市里,有这么一个女人存在过。

但这是他们的错,就是他们的错。

阿蛰不能为他们找任何开解,否则他会更难过。

这样的日子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一天田一江打电话给他说,你来小枝家,我在这里。

小枝?她……还活着吗?阿蛰不禁疑惑的问。

不要犯傻了,你过来吧,如果你也想找到凶手。

阿蛰不知道自己是以怎样的速度赶过去的,但推开门的时候,他有些失望,也有些愤怒,因为田一江坦然自若的坐在沙发上,喝着热茶,吃着汉堡,仿佛这个屋子的主人只是外出了,请他在这里看家,请他不要客气,请他尽管自在随便,田一江的头发湿漉漉的,显然他完全没有客气,甚至在这里住下,或者刚刚洗了一个澡。

其实,你一直是警察,没有等田一江开口说话,阿蛰先说出了心中的不快,只是我有时会拿你当朋友。

你不是警察吗?田一江没有理会他的莽撞,依然一副慢悠悠的语调。

我是警察,但我以为,我首先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其次才能称之为警察。脸部的肌肉,在阿蛰说话的时候,跳动着。阿蛰几乎能够在空气中感受到小枝的气息,但他这么多天以来,一直掏心掏肺对待的那个人,却仅仅只将这当做一起凶杀案看待。

是的,警察对待谋杀案会现场取证,会抽丝剥茧,会怀疑各种动机,会揪出一堆可能的嫌疑人,但朋友呢,要是亲近的朋友死了,警察也是这么对待吗?看到沙发的时候,就只想到沙发,而不会想到那个活生生的人,曾经坐在沙发上。走进厨房的时候,就只留意锅碗泼盆,而不去想那个活生生的人,曾经在这烟火尘世,快乐生活着。

不管如何,任何公事公办,冷冰冰的态度,都会让阿蛰心里不痛快,他不痛快的是,都有人死了,怎么还有那么多人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呢,路上有谈笑风生的人,回到这里,还有谈论案情的警察。他都已经在生命的虚空,和可笑中,不知该如何是好了,还有人可以如此无动于衷,并且那个人就是田一江。

阿蛰扭头想走,田一江一把拽住了他,他的手与其说是搭在阿蛰肩膀上,不如说是紧紧的按压着,在这重力之下,阿蛰难以动弹,倔强的想要掀开,然而,田一江却掷地有声的说:你以为全世界就你最难过吗,我昨天回苏云深老家,他父亲办完丧事后,已经开始接着做云片糕了,难道你比他的父亲更难过?

阿蛰,对于男人来说,沉溺于悲伤,是一件懦弱的事情;对于成年人来说,允许自己长久悲伤,是一件奢侈的事情。难过这种事情,就算比天大,比地大,也要咬着牙扛起来,对于大多数人而言,这才是真实的生活。没有比这样生活更惨烈的事情,也没有比这样生活更现实的事情。

如果你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你就无法参与接下来的事情。

阿蛰擦干噙着泪的眼,他咬着牙想说,我可以,但最终捂着胸口说出的还是,好难过,简直难过的要死掉,虽然也想揪出真凶,迫切的想揪出真凶。但一连好多天了,除了难过什么也做不了,我不知道做什么,也什么都做不了,田一江……

他痛哭着,终于明白自己之所以这么痛苦,还有很大一部分是源于胆怯和懦弱,死亡的威力让他觉得可怖而胆怯。他只有委身于悲痛,才能舒缓这一切。但他想要揪出真凶,虽然他充满了无力感,但是当田一江站在他身边的时候,他觉得有力量做这件事情。

米兰昆德拉说:人一旦迷醉于自身的软弱之中,便会一味软弱下去,会在众人的目光下倒在街头,倒在地上,倒在比地面更低的地方。

田一江,我觉得全身都悲痛无力,软弱的可怕,但不想在众目睽睽之下倒在地上,我不想......

你不会倒在地上,我不会允许你倒在地上,你只是初次和死神打交道,第一次看着他带走鲜活有温度的人,如果你适应了,就不会这样了......

我不想适应,我不想适应这一切......田一江,你明白吗,我不是为我自己有一天会死而难过,我不想承认这一切,我很小的时候,别人告诉我世界就是如此,你要适应,你明白我一直的痛苦吗,我不想适应这一切,不想适应好人会意外死去,不想适应坏人可以横行霸道,不想适应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不想适应谋杀犯罪流血,我不想适应这一切,摧毁我的不是这个残忍的世界,而是这个世界本可以不是这样。

那就重建一个世界,田一江冷冷的说,如果受不了这个世界的某一点,就坚决拒绝,试试看和这个世界硬碰硬,试试看谁比较强大厉害,试试看按照自己理想的方式去生活,会遭遇什么,受不了就去试试看,把自己抽离出来,客观的,第三方的去看这一切,看看自己是不是符合自己理想的做派,看看自己能不能单枪匹马挑战一切。

你试过吗?

阿蛰摇了摇头。

那就从今天开始去试试看。

那我们现在要做什么?

现在吗?田一江回过身,重新坐在沙发上说,你看看这间屋子缺少什么?

缺少什么?

对,你看看这里,是不是缺少什么?我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你是说小枝的家,有可能丢东西了吗?有窃贼吗?

不是的,窃贼偷不走一个家最核心的东西,但这个家似乎缺了最核心的东西。第一次来这里,我就感觉到了,在这里居住几天之后,这种感觉就更深刻了。

田一江,到现在这一步了,你还在怀疑小枝吗?田一江的话,让阿蛰有些受伤。

人是立体的,受害者也是如此,如果你想找到凶手,如果凶手还躲藏在黑暗中,那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受害者的人生轨迹给拼接出来,她的光明与黑暗,坦白与私密的部分,都给找出来,因为那里面就会有凶手的蛛丝马迹,因为他们的人生一定有交合的部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们对凶手一无所知,但我们可以最大限度的了解死者,找出她躺在那里的原因。如果你准备好了,就和我一起去做这件事情。

可是,阿蛰看了一眼周围,我不觉得这里缺东西呀,一个家该有的东西,这里都有。

氛围呢,新婚该有的甜蜜?

屋里不是贴的喜字嘛,婚纱照也挂上了!虽然也觉得有奇怪的地方,但阿蛰嘴硬的不愿意去认同田一江的话,更多的是,他不想在小枝去世后,说任何不利于她的话,不知怎的,他突然就明白了大王当日的失控与愠怒,许多事情,唯有自己正处其中,才能有更深刻的理解,否则所有所谓的公平与客观的见解,都只是隔岸观火而已。如果现在,田一江胆敢说小枝的不是,阿蛰大约也会激烈的反唇相讥吧。

你要记住,我们第一次去见小枝的时候,她说,婚礼对她和苏云深来说,是特别重要的事情,所以连婚纱设计,扎花等一系列小事,都事必躬亲,请柬更是每一份都亲自登门送上,用心之至,却对最重要的婚房,没有任何特别的布局,仅仅简单的贴几个喜字,这种潦草的举动,和亲自送请柬的行为,完全大相径庭吧!

而且结婚前夜,我特地找借口过来看看,发现他们完全没有任何庆祝活动,也没有任何为第二天的婚礼紧张的举措,反而陪伴两个谈不上亲密的孩子写作业.......

也许,这只是每个人对于重要的理解,都不一样呢,就比如大D也是辛苦破案,但他就只是为了升官,而你......

不要将我和大D相提并论!田一江不耐烦的挥挥手。

你看.......阿蛰总算堵住田一江的发难了,他假装在查看一般,往其它地方转,然后就看见两个巨大的人偶,放置在书房的地毯上。那是按照小枝和云深的真实模样做的,虽然完全没有抓住人的神韵,但相似的五官和着装,已足够阿蛰睹物思人。

这对人偶就是新婚的甜蜜呀,田一江。阿蛰指了指人偶。

可是专门制作出和自己身高胖瘦完全一致的人偶,反而很奇怪吧,田一江完全无视阿蛰的感动,理性的点评说,若是真的出于甜蜜,专门制作真人人偶,也不会做成这么大的,非常占地不说,还十分恐怖,看到柜子里躺着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偶,一样大一样宽的窝在柜子一角,这种感觉也太诡异了,当我从柜子里将他们拿出来的时候,就觉得十分怪异,如果自己去做这件事情,这种感觉一定更甚十分。

但如果是拿起另一半的人偶,就会充满爱怜吧!阿蛰还想扳回一城,田一江却摇了摇头,冷笑着说,这对人偶不是甜蜜的象征,不管你承不承认,你都得忠于自己的感觉,这对人偶是另有所用。

另有所用?阿蛰疑惑的看着田一江。

田一江走到窗台前,点了一根烟,阿蛰这才注意到,窗台的桌子上,已攒了一小堆的烟蒂,可以想见过去几天,田一江或许就坐在这里看着窗外,一面思考,一面抽烟。

还记得第一宗谋杀案吗,当时我们调查了苏云深的不在场时间,他的同事证明他当时就坐在这个位置上埋头工作。

现在你看,如果将苏云深的人偶放在椅子上,端端正正的坐好,然后只开着台灯,隔着窗子,也会有一种真人的效果。

这只是你的单方面认为。阿蛰满脸不悦。

并不是这样,我有找苏云深的同事确认,非常巧合的是,他印象当中的苏云深,当天就是这个姿势,并且也是穿着这样颜色的衣服。

这就能说明当天坐在这里的,一定是个假的苏云深吗?

那倒不能,不过他同事也提供了一个不容忽视的细节,那就是苏云深平时并不是一个热衷于交际的人,当天叫同事一块去吃烧烤喝啤酒,就让他的同事大为惊呼,根本不可能拒绝,他的同事说,因为太少见了,而苏云深在公司又颇得上司重用,所以当天并不热切的聊了两个小时,也让那个同事良久揣摩他的用意,以为是公司高层要有什么变动。
可是,阿蛰还想说什么,但田一江打断了他的话。

如果你在这里呆上几天,就会发现自相矛盾的地方还有很多。

比如说苏云深作为一个画家,自己的家里却没有一根画笔,据我所知,他自从搬到这里的一年里,完全没有画过一幅画,美术馆里遗留的作品,也是早些年的了。如果因为什么事情,完全放弃画画了,也可以理解,在一个新的地方,有一个崭新的开始,但是这个家也像是临时拼凑的,比如厨房里摆着烤箱和面包机,但却没有买专门为烤箱准备的盘子和工具。再比如作为一个前画家,对于美应该有自己品味和要求,但是这个房子从租住至今,都保留着房东的审美,他们住在这里一年多,没有做过任何改动,并且屋里也没有任何植物,任何有生命气息的东西,他们所有的行为都在秘密宣示着,这里只是临时的寄居地,他们很快将会离开。

田一江,你依然在怀疑他们,即便他们被谋杀了,在他们人生中最重要的日子里,死在了你的眼前,依然无法取得你的信任是吗?

那是两回事,你不要意气用事。田一江严肃的说,你听过死亡之城切尔诺贝利吗?

我最近一直在看一些心理学的书,还有很多关于欺凌方面的案例,一个遭受欺凌的受害者说了让我印象深刻的话,他说:这种经历就像心底深藏了一座切尔诺贝利,一不小心打开那扇门就会窒息。

我想说的不单单是谋杀案本身,而是他们是住在切尔诺贝利城的人,我想说的是这个。

《欺凌者》第11章 无解之谜(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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