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爬上客栈窗棂时,堂前的残烛还在垂泪。我数着青砖缝里新冒的野草,发现昨日那位落第书生题在墙上的诗,已被掌柜用石灰浆子抹去半边。店小二揉着惺忪睡眼撤下冷酒,酒渍在粗木桌上画出蜿蜒的河,倒映着南来北往的衣角。
渡口的青石台阶又湿了三分。穿杏红衫子的姑娘在柳树下徘徊,鞋尖沾满春泥。她怀里揣着褪色的香囊,针脚里缝着去年上元夜的月光。艄公的竹篙一点,惊散水面的絮语,却点不破那些沉在江心的盟誓。船篷里穿绸衫的商贾打着算盘,旧檀木珠子碰撞的脆响,与二十年前当铺朝奉拨弄的算珠声一般无二。
正午的官道腾起白烟。茶寮老板娘往陶壶里添了第七遍水,说书人的醒木早被盘出包浆。穿短打的脚夫解开汗巾,露出后背刺着的观世音——菩萨眉眼处褪成淡青,倒似含着慈悲的泪。忽有快马掠过,黄尘里飘落半片残破的邸报,墨迹洇开处隐约见着"狼烟"二字,转眼被卖花女的木屐踩进春泥。
暮色漫过驿站灰墙时,檐角铜铃突然叮咚。穿褐衣的驿卒卸下背囊,竹筒里的公文还带着边塞雪气。马槽旁的老槐树记得,三年前有位将军在此系过缰绳,红缨枪头的血珠坠地时,惊飞了正在啄食的麻雀。而今树皮上的刀痕已生出新痂,像无数未愈合的旧年伤口。
夜雨造访客栈那晚,天井的积水盛着零碎星子。账房先生的铜框眼镜滑到鼻尖,他拨算盘的手势让我想起祖父称药材的模样。穿皂靴的捕快醉倒在角落,腰间铁链缠着半块翡翠玉佩——许是某位江洋大盗的,又或是他青梅竹马的信物。檐溜在石阶凿出的小坑里,盛过建文年的雨,正德年的霜,如今又盛着今夜的酒香。
五更梆子响过三遍,货郎的担子已装满晨曦。褪色的春联在风中簌簌,露出底下层层叠叠的旧年墨痕:某位秀才的"春风得意",某位戍卒的"早还乡",某位闺秀的"莫负海棠"。店门吱呀开启的刹那,所有未竟的祈愿都化作浮尘,在光柱里跳起轮回的舞。
行至长亭歇脚时,石凳上留着不知谁人的体温。卖茶老妪从陶罐里舀出梅子,说是永历年间的渍法。酸味漫过舌尖时,忽见亭柱上刻着半阙《雨霖铃》,刀痕里积满青苔。二十步外的新坟前,纸灰与柳絮齐飞,竟分不清哪个更接近生命的本质。
如今我鞋底已磨透三双,行囊里装着塞外的沙、江南的柳、岭南的瘴。偶尔在溪边濯足,看倒影里浮动的云絮,竟与少年时门前飘过的炊烟别无二致。原来这逆旅中的万千过客,不过都是光阴长河里一片片相似的涟漪,相望不相识,相知不相逢,各自驮着命定的星辉,走向永恒的归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