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8上海虹桥站
14:02 南平站
出站,爸爸妈妈都来接我,回家,见到了外婆。阔别数月,终于到家,真的好开心。
可是如果,你也在就好了啊,我的公。(第四声)
还记得以前小时候,我叫你外公,你故作不开心,说公就公了,还分什么内外。
从此,“公”就成了我从小喊到大,从巷口喊到巷尾,最嘹亮的称呼了。
我回来了,回到我童年回忆安放的地方。好几年没有走进这里了,这条狭小的长满青苔的小巷。
原上草,露初晞。
旧栖新垅两依依。
这里什么都没变,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是岁月在墙上渐渐剥落。妈妈发给我的视频上许多的挽联、花圈还有冰棺都撤走了,什么都没剩下,只是我活生生的公变成了一个相框。
小时候,我和邻居小朋友一起在这巷子里疯玩,总会看到你于傍晚时分回家。一次你走到巷口,一个皮球突然向你飞来,你身手敏捷,稳稳地用脚点住球。你腰板笔直,穿着浅色衬衫上衣,西装裤,皮鞋擦的锃亮,自然卷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小伙伴都惊呆了,问我,哇,你外公是足球运动员吗。我笑,当然不是啊,我外公就是我外公嘛。
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
后来再说起外公,我一直会想起那个落日余晖下,洋气,潇洒的你的模样。
上小学的时候,傍晚放学我总会在饭桌上做作业。不久你就会回来,依旧西装革履,神采奕奕,手里拎着几袋豆干或油饼,在巷口吹起悠扬的口哨,二声,三声,平声,这是曹,宇,珂。
听到你回来了,我无师自通,也吹口哨应你。然后用手抓着这些点心,故作矜持又急不可耐往地嘴里送。
你豪爽、大方、热情好客,最喜欢热闹,喜欢一大堆亲戚朋友们坐在一起吃吃饭聊聊天喝喝酒,你在厨房里大展才艺,做一大桌子菜。然后几个人一起喝一种很香很香的白酒,夸口说我们沙县就是小香港啊。就这样聊天啊欢笑啊,笑得四特酒还是剑南春的酒香味满屋飘散,笑得嘴里银色的假牙发出奕奕的光彩,笑得几个男人混在一起分不清舅舅叔叔和侄子。
我最喜欢你做的水饺,每次吃到都不知道饱的样子;而你最喜欢给我做水饺,卖菜洗菜煮菜洗碗,每次兴高采烈的看着我吃到不知道饱的样子。
也还记得老妈和我说起的,你一直很宠很宠女儿,老妈小时候和舅舅打架,当看到你来了,就赶紧往地上一躺,说阿东欺负我,你从来不会重男轻女,肯定先教训舅舅。还是小朋友的老妈看上一个录音机,说是要练英语,八九十年代的收音机贵到要花掉你一个多月的工资,你二话没说,马上云淡风轻的就买了一个给老妈,结果却被老妈用来天天和同学跳舞。还听老妈说起呀,从前外婆识文断字爱看书,还没结婚前,你就总是拿本书出现到外婆面前晃来晃去装模作样地看书,结果书拿倒了都不自知。
也会记得外婆说,你小时候爸爸死的早,你在大雨夜跑出去通报消息,雨天路滑,从山上滚下来,尖尖的岩石划过,你腿上留了一道深深的口子,你却一声不吭。
是啊,你一直都是坚强勇敢、隐忍坚毅的样子,什么痛什么苦都不会轻易说出口。
再后来,我上了大学,又与你在上海相聚,可是我真的太自私太自私,觉得每天都有做不完的事情看不完的书,开学几个月来回舅舅家的次数寥寥无几,每次回去,还是埋头于自己的事情 。由于肺病的缠绕,你的状态越来越差,脸色蜡黄,畏缩在沙发一角,电视声音开得很大,你半梦半醒,迷迷糊糊。我们随意流逝的每一分每一秒,你都在煎熬,在与病痛对抗。
可是每一次我一回去啊,你又开始兴奋,一次外婆玩笑说我在学校没好东西吃,要做海蛎煎蛋给我带回学校,已经很难起身的你竟然冒着大风出门给我买了很多的海蛎。
你也一直不愿麻烦别人,你做了粒子手术,非常非常辛苦,却选择自己窝在一角,我们去看你,你也一直说,不要靠近我,有辐射的。
2017.12.13,是你七十岁生日。我还是会常常回看存在手机里的那个视频。那周末我回到舅舅家,舅妈做了精美的蛋糕,晚上我们拍着手唱起生日歌,你的三个孙子孙女围绕在你旁边。你一口气吹灭蛋糕,破天荒的吃了比平时多的饭菜,那时候的你,应该是有一丝欣慰的吧。
后来爸妈收拾好了沙县的房子,你便回了沙县。2018.1.3,期末考已经考了两科,晚上九点半左右,我从图书馆出来,在路上给妈妈打电话问你的情况,妈妈说就那样吧,身体很虚,还在吸氧。我不知道真实的情况,只透过微信群里的只言片语,知道舅舅已经从上海赶回沙县探望。很迟了,怎么电话那头人还是很多的样子,我还在这样想。
22:30,舅妈在群里发了一句“大家节哀”,我一下蒙了,这个词...
冲出宿舍打电话给妈妈,电话那头,妈妈在哭,很多人在哭,印证了一切...
22:08,我的外公,永远的离开了我们。
我难以再回想当时是怎么样的心情,宿舍走廊上的穿堂风来回肆意,吹进我每一个毛孔。我也难以想象到当时外婆和妈妈是怎样的悲伤难抑,在这样的时刻我却始终不能给她们我的怀抱和些许的安慰。
回到宿舍,只好再用几百条法条和名词解释来填满自己,埋头背、忘我的背,生怕一抬头,眼泪就要掉进嘴里。
那天夜里一点半,我在床上翻来覆去,一边默背“违宪审查,是指特定的机关依据一定的程序和方式,对某种立法或某种行为是否合宪……”一边你的音容笑貌映入眼帘,历历在目。
你真的走了吗,其信然邪?其梦邪?其传之非其真邪?以前精神好的时候,你喜欢坐地铁,和外婆在外滩、南京路到处走走逛逛,坐遍上海的动脉,去探索这个全新的未知的城市,像一个不年轻却充满热情的探险家。可是你还没有来看看我的大学啊,上政不大,但是有小桥流水,杨柳拂堤,午后的阳光很暖,我还没有牵着你在情人坡上走一走。你还没有见到我穿上婚纱的样子,在我这个年纪再过两年,外婆都已经嫁给你了啊,作为我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你和我爸还要牵着我的手交给另一个男人的手里啊。你还没有看到未来的未来我的小小珂出生,他们一定会像诚诚祺祺一样可爱,围着你爬上爬下要抱抱。久远的不说,最让我后悔的是甚至我都没有放下我的书本,好好看看你、抱抱你,和操劳的你说声谢谢,说声我好爱你。
2018.1.8,这一天,您出殡落葬。舅舅舅妈诚祺都从上海赶回沙县。我在上政庸夫楼冰冷的教室里考着法理,我甚至没有来得及最后看您一眼,给您上一炷香,给您深深的跪拜啊。
但是我知道您还是一直都在的对吗,您会变成一颗最亮的星星一直在天上看着我们,陪着我们。以后夜晚从图书馆回寝室,无论寒风刺骨还是夜长路漫,我都不会害怕,因为我知道您会一直保护我;以后法庭上,无论威胁恫吓还是舆论压力,我都会坚持正义,因为我知道您会一直支持我。
七百七十八公里,五个半小时,您没有等到我回来,但您一直在我心里。我们会好,我们会乖,我们不哭。有一部电影里说,死亡不是永别,遗忘才是。对我来说,您不曾真正离去,您只是去了一个更美更好的世界,希望您在那里,没有病痛,没有忧愁,无忧无虑,永远保持神采奕奕的模样。
去秋三五月,今秋还照梁。
今春兰蕙草,来春复吐芳。
南无阿弥陀佛。
南无阿弥陀佛。
南无阿弥陀佛。
2018年元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