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二六

      六月二十六,于我而言,是值得写一写的。

      历史上的今天,解放军报发表了一个最高指示,它改变了我们全家的命运。

      一九六八年,毛主席发表了著名的六二六指示,‘把医疗卫生工作的重点放到农村去’。全国掀起来轰轰烈烈的巡回医疗运动,城市医生下放农村,针灸治疗,赤脚医生等新生事物随之涌现,七零年六月二十六日,在南通医药公司做采购的父亲,在南通防疫站做毒理分析的母亲也被敲锣打鼓,身配红花地下放了。

图片发自简书A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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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一个叫余东的地方,举目无亲,语言不通。

      那年我虚岁十二。

      记得誓师大会上,是我代表父母发的言,话筒太高,主席台上的军宣队叔叔给我垫了个板凳,那是在人民剧场噢,好像当天的南通日报还有照片的。

      后来明白了,父母当时是有点情绪的。不能违抗,又不想违心,就让我上了。

      天南海北跑采购的父亲从此在药房数药片,做层析的母亲,开始验血,尿,痰,大小便。

      两个上海人,尤其是我母亲,心里的落差该有多大。

      犹记得,到余东的第一天,先发了个煤油灯,我和弟弟很好奇,兴奋地盼着天黑,在静谧的夜里,两个城里来的小孩子,正盯着跳跃的火苗叽叽喳喳,却被突然的欢呼声吓到,来电啦,来电啦,瞬间,屋里的电灯大放光明,原来是有手术,自备发电机送电了……这是院里的家属每晚期盼的事呢!然后,在手术结束之前,灯会闪三下,预告即将断电,做好点煤油灯的准备。

      犹记得,母亲第一次买计划搭配的粗粮,她不识麦粞,更不知怎么吃这粉末,是那些叔叔阿姨们手把手地教她搅拌在开了锅的米饭里。

      犹记得,她送我们姐弟去学校,每人要自带板凳,她一手拿凳子,一手牵弟弟,我吃力地拿着凳子走走停停,去学校,要经过几条田埂,然后是石板小路,路上,我听到了她的叹息声。要知道,我原先是在南通实验小学寄宿的,虽然文革后取消了寄宿,但学校的条件与今真天壤之别。

      在余东的四年里,从小养尊处优的母亲,学会了用吊桶打井水,学会了涮马桶,学习纳鞋底(虽然最终都没完成一双鞋),父亲学会了吃泥螺,腌咸菜,我和弟弟也学了一口的通东话。

      后来,筹建海门防疫站,母亲因为是中国药科大学首届毕业生,又是当初南通防疫站的所谓学术权威,受命上调,全家随之离开了余东。

      一晃快五十年,父母亲已作古,长眠于此,我也在海门这块陌生的土地上开枝散叶,成了彻底的海门人。

      命运,就是这么难以预料。在时代的运动中,我们如一滴水,无力地随波逐流,溅在沙漠上,就蒸发升腾,无影无踪,所幸我们是溅落在一条小河里,得以幸存。

      听父亲说,当年还有另一条路可选,叫做五七道路,是去农村务农,接受农民对知识分子的改造,可是父母都不会种田,就选择走了六二六道路,毕竟还是做自己会做的事。

      但,走五七道路的很快就落实政策,回南通了。

      父母亲有没有沮丧过呢?我当时不太懂事,后来也自然无从说起。但记忆中父母是安贫乐道的。

      以前在上海南通,住的都是楼房,到余东后,领导善待,给我家是医院家属院里最好的两间,据说先前是哪个大户人家的私宅, 有地板,有雕花的排门板,有天窗。黄梅天到了,毕竟是平房,家里到处黏糊糊,湿答答的,有次还从纸板箱里发现了一条蛇……没见父母亲抱怨或哀叹过,反而记得母亲每次用木棒撑起临街的上翻的后窗,总会微微一笑,说,像苏州伐?

    点煤油灯的夜里,父母亲会小声地唱渔光曲或四季歌,母亲或是翻出珍藏的《大众电影》,说起格里高利.派克,她脸上的痴迷和今天的追星族一模一样。

      她虽然秉性寡言,不苟言笑,对弱者,穷人却是十分怜悯,那时听她讲卖血的人怎么争先恐后,怎么想方设法,她总操着上海话,说,罪过啊,作孽啊,并尽力帮到他们。

      都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像母亲这样家境优渥的大小姐,突然被抛到这个地方,还保有淡然,仁爱,豁达的心态,觉得真了不起,内心好强大。

图片发自简书App  母亲和外婆

      现在正学着论语,“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母亲,也是有大情怀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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