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她在黑暗中刷牙时,抬头还能看见星光。她刚来这里不久,没有朋友,也不想交朋友,别人看见她时,她总是在匆匆地赶路,嘴里还在念着英语单词,她以一个书呆子的形象开始了一种暴雨将至般的生活。
她住在校外租来的一间大约五平米的房间里,只有一张铁床和一个木质床头柜,一扇半墙高的窗户紧紧地关着。
深秋的夜晚有一种让人无人忍受的凄寒,她穿着一件绿色毛衣,外面套着原来那所高中的蓝白色校服,像是一粒没有螺丝的钉,别扭地插入这个离家二十公里外的学校。
她在这里,没有喜欢的人,却有一棵喜欢的树。那是一棵紧挨着出租屋的柿子树,巴掌大的枯叶含糊地将落未落,午夜有风的时候会发出哗啦啦的响声,像是哄她入眠。
房东是一个瘦高的中年人,说话阴里阴气,他总是一边扫地,一边低着头等着那些租住在这里的高中生出现,然后怪里怪气地说:“该交房租了,六十块。”
她本想交半年的房租,她实在不想看见房东那张哭丧的猴脸在她门口晃来晃去。可房东不干,他就要一个月一个月收,后来他慢慢从六十块一个月收到第二年八十块一个月。
无趣又令人晃眼的成年人。还有房东的妻子,一个矮小的中年妇女,每次笑起来都像鹅叫,她从不和他们亲近,也不和任何人亲近。
那栋红砖墙的洋楼像是一座迷宫,每一层曲曲绕绕隔成几间单人房,专门租给那些走读的高中生。洋楼里没有自来水,日常用水都得自己从水井里提,门前一口井,门后一口井。
第一天她从门后的那口水井里提水洗衣服,那口井边杂草丛生,几乎不用排队,她握着那条连接水桶的红色绳子,就在水桶上来的那一刻,差点跌入那闪闪发光的幽暗井底。
她本能地扔掉绳索,轰隆一声,水桶又沉入那口井。她想,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后来的一次英语模拟考中,她考了那个班的最高分。
那个英语老师,一个鼻梁好看的年轻女孩,兴奋地念着她的名字:“黄曦,一百三十八分。”念完,她感觉到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看向她,男生们还发生夸张的惊讶声。
她忽略了这样的瞩目,沉默地接过试卷,安静地坐回课桌上。这时外面下起了雪,一个坐在窗边的女同学最先发现,她抑制不住地大叫着:“下雪了!”所有人的目光又看向了窗外。
她稍微抬起头,舒服地呼了一口气,终于没有了目光扫描,也没有惊叹声,冬天的第一场雪,就这样救了她。
每个周末,一个色眯眯的老头总是坐在门口,看着来来往往的学生。她厌恶这老头,老头总是盯着她的脚看,有一天天气很冷,她抖着身子从门口过,老头又如此,她实在忍不住,啐了一声,说:“你看什么?”老头说:“看你漂亮呗。”
呸,臭老头子。她没有理睬,这事很讨厌,但并不重要。事实上,它没有试卷重要,没有收音机里的音乐重要,也没有每周六的那个电话重要。
每周六,她必须忍受老头猥琐的目光,等待那个挂在一楼墙上的电话响起来。
“大学生活怎么样?”
“每天都很忙,社团,选课还有乱糟糟的一堆事。你呢?”
“也很忙。”
几次这样的聊天后,她发现他们已经聊不到一块,他们思想的频率已经发生了偏差。她每天五点起床,凌晨后睡觉,除了一堆旧书和知识,生活没有任何乐趣可言。
而他,毫无疑问,他有了她无法理解的新生活。
“宋禹,不如我们写信吧。”她决绝地说。
尽管如此,每周六他还是打来电话,每个月她也会收到他长长的信。白色信纸上打着学校名称,蓝色的信封上贴着两张八角钱的牡丹花邮票,一切的一切都是鸿沟。
她很少回信,她可能回过一封,但很快她又淹没在试卷和往返于教室和出租屋的时间流逝中。她享受着荣誉榜上她的名字像是橱窗里昂贵的裙子放在黑板上展示。
她的成绩,从第五名,第四名,然后一直停在永远的第三名。她的数学成绩拖了后腿,这导致她无法成为第一名。那个头发油腻,眼睛黑漆漆的第一名男孩,几乎没有笑过,即使荣誉榜上他是如此闪耀。他是她要追赶的狮子,这样的想法让她充满激情和诗意。
她在日记本上涂鸦彩虹,河流,以及各种眼睛。出租屋的墙壁上,除了剥落的墙皮外,只要能写的地方,她都写上了任何她想写的东西:一个符号,一次成绩,一首歌的名字,甚至鸡血豪言,她写:我要成为一个能够击起浪花的人,一个自我救赎的火柴,在寒冷的冬日清晨燃烧身体腐烂掉的部分,还有灵魂还未被摧毁的部分。
唯有如此,她才能抑制住青春的力量,那种不知道去哪又势不可挡的可怕力量。很长一段时间,她的脑海里总是浮现出一张男孩的脸,帅气,阴郁,不知姓名的脸,她让她在背诵成吉思汗的光辉历史时莫名分神。
2
她掐着手臂上的肉,拍打着苍白的脸颊,都无法阻止这张脸从大脑里消失。她裹着冰冷的被子,凌晨三点的收音机里传来笑声,她蒙着被子哭泣。
房间与房间之间根本不隔音,隔壁两个女孩子的笑声,说话声,还有她们用水壶烧水的声音清晰地就像面对面对话。
那两个女生是她羡慕的样子。十七岁,高三,黑直的长发,不爱学习,总是哈哈大笑,她们谈论爱情和男孩,满嘴脏话,听张信哲的歌,穿着大红色羽绒服,她们偶尔带几个男孩子回来,打牌喝酒,大吼大叫。
这巨大的落差总是让她想起她那一无所有的山村。她从小生活在那里,身体里似乎都浸润着那片乡土里的泥腥味,她全棉的穿着打扮里透着一股子下雨天泥泞的潮湿感。
不过,这不重要,它不比学习重要,不比所有人都在努力向她描述的体面的大学生活重要。这几个月的时间里,她终于体会了以往四年从未体会到的感觉:成绩好能掩盖一切忧伤。
她像是一种寄生的学习怪物,寄生于这所陌生的学校,偏远的学校,破旧的学校。她几乎没有任何兴趣在这所学校里散步,去食堂里和同班同学一起吃饭或是去女生宿舍串门。
她倒是去过一次女生宿舍,一群小女生聚集的阴暗角落。那个坐在她后面的女生,性格大大咧咧又敏感,个子矮胖,穿T恤时两个乳房像是要跑出来,她对此好像也很困惑,她总是习惯性地将衣领向上拉。
那天,她不记得具体哪一天了,好像每天都差不多,她的生活很简单:只做对学习有好处的事,不做对学习没有好处的事。很显然,去女生宿舍玩这种事对学习没有任何好处。
那个女生手劲大,又热情,几乎是一路拖着她走过一段阴暗的林荫路,深入一道锈迹斑斑的铁门,她听见那个女生说:“我想请你吃我妈妈亲手腌制的咸鸭蛋。”
“不了,我不饿。”
“这是外面买不到的,你吃了一定还想吃。”
“无功不受禄,你还是留着自己吃吧。”
“你借给我的那本英语语法书很好,还有我每天都烦你,我得报答你。”
那个女生的确很烦,她叫什么名字来着?她一时之间竟然想不起来,那个女生每天都用各种问题填满她的课后休息时间。
她每次都拍拍她的肩,她本能地回头,一眼就能看见她的白色乳沟和一张几乎没有杂质的脸。
她没有拒绝,是因为她不想成为另类,至少表面上要合群。而且她问的那些问题都很简单,她当做是一种复习,通过教会别人对知识进行复习。
她手里接过那只微微发绿的灰色鸭蛋,闻起来淡淡的咸臭味。她坐在一张吱呀作响的木质单人床边细细地剥着鸭蛋,几乎没有任何话题可聊。
宿舍里一股发霉的味道漂到她的鼻翼,和着那颗鸭蛋的臭味,她想打喷嚏,又忍住了,她以最快的速度吃完那颗蛋。
“我要走了,谢谢你的鸭蛋。”
“好吃吧?”那个女生眼里有着孩童的幼稚,她笑了笑,说:“恩,我回去了。”
那短暂的交集很快消融于每周疯狂的模拟考。她一头短发,两件毛衣外套着校服,穿着一双棉鞋,行色匆匆地往返于教室和出租屋之间。
3
那个冬天,水池和远处田野的水域都结冰了。她已经很熟练地从一口井里提水,并不担心就此丧命,她把水倒进她的红色塑料桶,然后拎着红桶沿着水泥楼梯上二楼。
雪花落在光秃秃的柿子树上,变成一棵白色的树。每个周末她都会睡到自然醒,每次醒来都是午后,收音机里的节目还在继续,一首《我只在乎你》回荡在屋里,她躺着,只是躺着,什么都不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