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妈得知腹中有我时,我已是3个月胎儿了。
她和我爸都没有为人父母的喜悦。
妈妈想评选当年先进,凭借此调入工会,如果生我,可能她期盼已久的事会泡汤。
我爸则认为,钱不好赚,孩子好生,看看周围45了还能再生个老二呢,着什么急。
其实是他并不想当父亲,觉得麻烦,尽管他都已经30岁了。
很久以后我懂了,怀孕这件事,大家都热衷于过程,不爱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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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一拍即合,于是我妈就瞒着奶奶,去厂医院做流产。
头一次去,赶上医院院长儿子结婚,所有医生都去喝喜酒了(别笑,三十多年前是这样)。
第二回,百年不遇大暴雨,冲断了路,医院位置低,被水泡了……
第三回被我姥姥知道了,严厉制止。
所以我,得以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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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个人,算命的说父母缘分浅。
还真准。
我是令人羡慕的独生子女,物质生活富裕,但精神上,只是个憩在自己小天地里的流浪儿。
自打我记事起,就好像是个透明的,不重要的,甚至可以不存在的。
我爸是国有大工厂的科研技术骨干,我妈在另个一厂的工会任职。
爸爸总出差,加班,几乎很少回家。
妈妈到处送温暖,或计划送温暖,也忙的不可开交,经常我睡了,她才回家。
她把温暖都送给了别人,忘了给我。
平日是奶奶带我。
奶奶除了喜欢唠叨,就爱麻将,剩余的精力,她用来打击我妈和关怀我偶尔回来的爸爸。
没人去费劲关注我的存在,我做什么,开不开心,难不难过,危不危险,或者是否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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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学起,我上学是第一个到。
奶奶约好了麻友时间不能改,所以我必须提前一小时到学校。
我蹲坐在操场花坛边,或发呆,或捅蚂蚁窝。
孤零零地守着偌大的空旷的学校,熬过每一个空寂的早晨。
放学后,我也是最后一个离开的。
我在街上,不停的打转,一直到天黑,霓虹灯与危险彼此交织,才拖着阑珊的脚步,往家的方向走去。
我早回去也没有用,家里不会有人。
奶奶早就给我留了钱,叫我买着吃。
她的麻友,都是没家庭负担的,想打多久就多久,一般她要到9点才可以回来。
而我很害怕那带回声的空无人一的房间。
我担心有手,或者女人的头从床下钻出来。
有时候,我写完作业,就在房间里,努力的看书,睁着眼睛,不想睡着,我想见一见妈妈。
然而,不知不觉,等我恍惚挣扎做起来,已是天亮,妈妈不知何时回来,何时又出门了。
我也试过把自己“丢”过一次。
故意住在小学同学家里,一夜未归,跟同学家长谎称父母知道。
第二天我准备回家迎接焦急的父母,豁出去挨顿揍,只要他们觉得我重要就行。
但万万没想到,第二天我回家,奶奶仍然去麻将,妈妈不知道我没回家,爸爸连家都没回。
奶奶说,噢,我以为你妈知道你去哪里了,我就没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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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总给我贴一个独立的标签。
有了这个,她可以义正严辞的拒绝我撒娇和陪伴的要求。
有时她还有另一个推拒我的借口:等你爸爸回来让他陪你。
爸爸如果回来,我会不自在。
爸爸沉默寡言,说话恨不得不超过两个字,永远面无表情。
偶尔有声音也是像是责怪的“啧”声,不由得让你反省。
是的,他在场的时候,会让你感觉到无处不在的责备。
爸爸是无声无温度的,我其实觉得他回不回来都行。
他回来,家里最开心的也只有奶奶。
有时候我不明白爸爸娶老婆干什么,因为所有老婆能做的事,我觉得奶奶也可以。
她会很奋力的把爸爸的脏衣服甚至内衣内裤都洗干净,熨烫整齐,会给爸爸准备出差的吃穿用行。
会唠叨爸爸胃病吃什么药,怎样按摩缓解头痛……
事无巨细,无一不安排妥当。
她还会做爸爸最爱吃的菜,不论多麻烦的,奶奶都不让我和妈妈插手和帮一点忙,有时候我们连瞅一瞅她忙活,她都嫌烦。
爸爸可以在房间里一整天不出来,奶奶会贴心的将洗好切好的水果、做好的饭菜进去……
这时家里的透明人就会多两个,我和我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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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大后我问我妈妈,你不介意吗?
我妈乐,你爷爷很早就去世了,你奶奶就你爸爸一个依靠,能不宝贝吗?
但我觉得她没有回答我。
我隐隐感觉,到底她是介意的。
我妈妈是经人介绍,嫁给我爸的。
我奶奶说,我妈是个外地的,河北的,她本来没看上,她喜欢北京户的。
可我爸那个性格,不好找北京条件好的姑娘。
他拘谨而生疏,不善言辞,一个人在家,能一天不吭不响,猛地出来能吓你一大跳,你都不知道有个活人在家。
尽管有大学毕业这个金子招牌,但许多姑娘都嫌弃他木讷不会看脸色,谈了几个都拜拜,一转眼都30了,成大问题了。
后来,我奶看我妈健康,活泼,虽然家庭一般,但年轻,估计好控制,我爸处了一段时间,也没反对,就拍了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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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看不出来,我妈和我爸的感情到底如何。
他们也不吵架,也没有恩爱上的交流。
有时候像不怎么熟同事,有时像上下级。
妈妈是想主动跟爸爸说说话的。
可每次,爸爸则挥挥手,意思是让她闭嘴,如果她不肯闭嘴,爸爸就拎着外套出门了。
妈妈则习惯性地咬嘴唇,一脸暗淡。
可见,他们这种生活方式,是我爸爸刻意训练的结果。
我虽然小,也看得明白,家里有奶奶呱呱呱的唠叨就行了,再来一个,我爸可能受不了。
可是我希望爸爸妈妈能热热络络的,像七巧的爸妈那样,嗷嗷地吵架,楼上楼下都偷笑他们,然后人家俩人手牵手去买西瓜,跟没事人一样。
相比我家的空洞冰冷,压抑至死,我更喜欢她们家的嘈杂。
七巧却羡慕我,她说我爸爸说厂里工程师,以后会是高级工程师,会是大专家,我们家的生活条件会更好,可以买最新最新的游戏机……
谁关心游戏机,我根本不在乎,我想的是,如何度过放学后,万家灯火时那空寂的黑夜。
初中时,我渴望我爸妈关注我的心情又爆发了。
于是我鼓起全部勇气,写了两封长信,塞给爸爸房间一封,妈妈房间一封。
是的,我们家房子很大,妈妈说爸爸呼噜她睡不着,于是她和我爸很早就睡两间。
信中吐露了我需要父母关爱重视的心声,希望他们能主动问问我的学业,我的朋友,我的老师,我的理想……
还有希望他们能像正常父母那样,有说有笑,一起参加我家长会,一起去逛街吃饭看电影。
我忐忑一晚上,想知道第二天,他们会表现如何。
会不会找我谈谈?会说些什么?
神奇的是第二天,我爸妈像没发生过任何事,仿佛不存在那封信一样。
一个早早就上班,一个又去天津实验室了。
我想,那是他们还不好意思跟我谈?
等了一个多月,我爸又回来了,一切还像从前一样,没有一丝变化。
从那以后,我彻底绝望了。
是的,他们不愿意“看见”我,我的感受不重要,只有他们自己最重要。
他们懒得重视我,哪怕一丝一毫……仿佛我本应不存在。
有一次我问奶奶,好像爸爸不需要老婆呀,他有你洗衣做饭,还自己能赚钱,娶老婆干啥呀?
奶奶不耐烦地说,生你呗,还能干啥……
我又问,生我干啥呀?
奶奶更不耐烦了,她今天麻将输得厉害。
于是她吼,你去问你爸爸,生你干啥……
后来我真的去问我爸了,我爸看着报纸,头也没抬,平淡地回答我:哦,生你没啥用。
……
后来证明,确实,生完没啥用。
我爸这场世俗婚姻,不过是个交代。
给养大他的寡母一个交代,仅此而已。
我孤独的上学,孤独的放学,孤独的作业,孤独的吃饭,还模仿父母给自己的作业考试卷子签字。
是的,我找不到我的父母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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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我到了命中注定忧伤的高中。
高一的时候,奶奶去世了。
打麻将时,突发脑溢血,抢救了15天,医院宣布放弃抢救后,又坚持了20多天,等到爸爸回来才走的。
妈妈一个人,中间还为老太太托人转院,还不眠不休地在医院看护守候,整个人都瘦脱相了。
爸爸终究是回来了,话还很少。
只说了,那也没办法,只能这样了。
奶奶临走时拉着我妈妈的手,一直流眼泪,我猜是想跟妈妈说,好好照顾爸爸。
妈妈都懂,跟奶奶说放心吧,她才安心闭眼。
丧事的所有一切都是我妈妈张罗的。
我觉得妈妈变成了另一个奶奶,开启了为爸爸全方位服务的模式。
那时候,我才知道爸爸有多厉害。
几乎全单位的人都到场了,领导更是一个不缺,奶奶的追悼会开得非常风光。
有人演讲称她是一个伟大坚韧的女性,养育了一个非常优秀的儿子,一个搞科研的天才。
无数人对爸爸喊xx总工,送上真切的关怀,亲切的问候,还有满含尊敬的默哀。
爸爸不善于应付这些,他在人前仍然自闭,略带局促又惜字如金,真不知道他是怎么一路升迁的,除了他的研究和发明是真的牛,别的应该不存在了。
不过,应酬是妈妈的强项,上下安排十分细致有序。
果然人人都称赞我妈是个非常厉害的总工夫人,妈妈那几天走路带风。
奶奶去世一年后,我和爸开始爆发激烈冲突。
原因是对我一直不闻不问的爸爸,却突然攻击我的穿着,和打扮。
其实高中有什么穿的,大部分时间都是校服。
偶尔周末我穿个短裤背心去跳绳,被他看见那脸拉的跟瘟神一样。
他还突然不喜欢我买的那些彩色发卡,也不喜欢我的长头发。
于是总攻击我,说要我看清楚点,我长得那个丑样子不要再弄些花里胡哨的东西了,那叫丑人多作怪。
说实话我不觉得我有什么变化。
如果有,也不过是长高了,长开了,像个大女孩了。
仿佛我长大了,像女人了,却给他却带来了烦恼。
于是我们激烈的对抗,争吵。
不过说是争吵,其实也吵不起来,因为我爸他只暴怒说前三句,我接一句:你为什么以前不管我,现在却又莫名其妙地管我?
他就沉默不语了。
我伤心的无以复加,总想歇斯底里的嘶吼。
多年后我才知道,他是不能面对突然变成女人的女儿,所以才充满敌意和厌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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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的位置一升再升,甚至打开电视,都有五一他获模范的报道了。
各种十佳青年,顶尖科研人员称号层出不穷。
他也越来越忙,经常三个月才回家住1-2天,然后就不见踪影,说是在天津分厂做什么特大项目试验。
那段时间,妈妈也挺奇怪。
仿佛奶奶去世后,对她的打击倒是挺大的,总是皱着眉头,一脸沮丧,对我和我爸的战争毫不关心。
我期盼她站在我这边,替我说句话,可她却比我爸还冷漠,整天恹恹的,让我暗恨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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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想起来,我经常想掐死自己。
未曾发现,我妈妈不是因为奶奶去世难过,而是她是病了。
胰腺癌晚期。
从妈妈住院开始,我就告别了那些星座讨论班级八卦的放学路。
我的时间总不够用,我要拼命地跑到医院,陪妈妈一会,再回家写作业,做功课。
从查出来,到人没了,只8个月。
过了一个寒假,我一夜间,就长大了。
我妈生病期间,我们的关系略好一些。
她会给我梳头,有时帮我整理下书包。
仿佛要补回亏欠我的全部母爱和关注。
后来,她连握住梳子的力气都没了。
但我能感觉到,她的心思不在我身上,她惦记着我爸爸回来看她。
爸爸仍很少回来,除了姥姥家的人,他找来两个护工伺候我妈。
所有人,连我姥姥家的人都说,能理解爸爸,他太忙了,大项目离不开他……
我嘲讽的笑,不过是解释给自己听的,安慰自己罢了。
我爸,本就是这样一个凉薄的人。
他似乎不能对超出自身经验之外的痛苦产生共情。
我妈去世后,还有人想给爸爸做专题,说一个如何如何伟大的人,背负着妻子重病,仍然坚守岗位上……
还好他有自知之明,拒绝了,否则我觉得这辈子都不会跟他说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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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原本学习不错,只不过是母亲一年的住院,影响了我的学习。
于是我高中选择复读,考上了北京的顶尖学府之一。
母亲去世后,我越发孤单一个人。
时常觉得无牵无挂,既轻,又重。
我早就在小学起,幻想出一对温暖无微不至的父母化身,来安慰自己,割裂现实的绝望。
父亲甚少来电话,只安排人按时给我的卡里打生活费。
我都不敢回老宅。
我害怕那震耳欲聋的寂静。
我向黑暗倾诉,但黑暗依旧。
我绝望的孤独让我自己都害怕,于是我想转移它,想找个事情,证明我存在这个世界。
大一我谈起了恋爱,对方是个学生会主席,这也是我的初恋。
他家境好,学习好,口才好,光明而又闪耀。
身上同我父亲一样,有冷峻的气质。
对他我付出了能付出的一切。
然而不到一年,我就被他通知,我被他甩了。
这次抛弃我受伤严重,破碎的心无法缝合。
它让我知道,想让一个人长久的关注我,爱我,是如此之难,难道我天生就不值得被爱吗?
为打发失恋的孤独和寂寞,我开始不停恋爱。
有时甚至谈一个,撩拨两个,没错,就是他们说的,渣女,女海王。
不单如此,我还说谎成性,变成了一个谎话连篇的撒谎精。
我经常跟男人们说,我是被抱养的孩子,养母还去世了,养父现在对我不闻不问,博取男性的同情和拯救欲。
为此很多自以为是的男生上当。
我的目的始终都只有一个,骗他们恋爱,然后找机会抛弃他们,接着享受他们祈求复合时候的快乐。
一种变态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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硕士毕业后,我顺利的进入了四大之一的财务公司。
这里的工作强度和薪资是出了名的,后来,关系混乱也是出了名的。
这正合我意。
我不怕忙,我怕停下来,因为停下来,就有个声音在喊,天呐,你以前都干了什么?你是个多烂的人你知道吗?
我怕这个声音,我也怕我心灵的反省。
所以,如果我停下来,我就会去约。
我不愁约会对象,因为我对未来没什么要求。
但我尽量不约周围的熟人,毕竟,我还需要带着面具,保留仅剩最后一点的羞耻心。
在高强度快节奏的工作模式里,来自想约我的男人们的问候和亲切关心,是我感觉,被世界回应的唯一慰籍。
约,也是我释放压力的唯一出口。
遗憾的是,最后我发现,其实我约,并没有得到多大的快乐。
不过是为了享受,一个人真心诚意地拥抱,我太渴望被拥抱,被安抚。
可惜这拥抱很短暂,结束后,我却经常觉得空虚无意义,觉得对方同我一样,卑污又陌生。
然后再也不想被对方拥抱,只好尴尬地刷着手机,假装很忙。
我一边用不健康的方式,宣泄压抑的情感,一边用背负上道德上的自我谴责,自我批判,逐渐走向分裂的性格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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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六年后,我顺利的进入了投行,这也是我一直想进去的地方。
令我欣慰的是,我职场上的升迁,并非靠姿色,而是实打实的硬拼。
“靠近权力,并不等于拥有权力!”
我看过太多靠容颜烟花般绽放最后黯淡收场的例子。
所以我始终踏实地提升能力,靠自己。
投行工作3年后,我靠赚到的钱,买了人生第一套,属于自己的房。
我还没来得及品味买房的喜悦,就被我爸一个惊雷般的消息,给震晕了。
我60多岁的爸爸,他再婚了。
……
他再婚的对象,竟然是他的一个女学生,比我还小5岁。
……
此时我爸,已经退休,返聘到高校当教授。
是的,他是某个领域科研的大专家,捧着他的人,追着他的人,仰慕他的人,崇拜的人,不计其数。
他的再婚,并没有邀请我,也没有邀请我们共同认识的任何人,仿佛跟我们没有任何关系。
他的一生,我接触的时候,都像一个厚厚的茧,硬生生地把自己包裹在里面。
无一人了解,他到底在思考什么。
也无人知道,他匮乏的语言,背后到底有什么高深思想。
虽然他如明星般受人尊敬,但却诡异的没有亲密朋友。
他再婚的一个月后,骄傲地带着他的小娇妻,出席一个活动。
而我是投资方,也恰巧过来。
我这才看到了我的继母。
继母虽年轻,却相貌平平无奇,她挎着我父亲,毫不介意大家窥探的眼光,满脸柔情蜜意。
我的父亲,一生冷硬的父亲,仿佛彻底换了个人,此刻却像是紧裹千年的莲花,突然开了花。
满是健谈诙谐和阳光。
令我大吃一惊。
要不是我是无神论者,都能相信他的身体被人占了。
我远远地看着,父亲为小娇妻披上披肩,拎上挎包,频频递纸巾,替她挡去酒杯……
不知怎的,泪眼模糊。
原来我的爸爸,他是能做的,他是能的。
别人给我解释的,天才即如此,闭塞,木纳,情商低,智商高,不会关注别人,只关注自己的巴拉巴拉,全都是鬼扯。。。不过是为父亲开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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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孤独症,发作得更厉害了。
有时,半夜骤然惊醒,卧房里寂寥的暗夜,入骨的孤独攫取了我,让我窒息,崩溃,我忍不住想做点什么。我打开手机,任何一个能出现在我面前的人都行。
如此循环,我觉自己是个嗜欲成瘾的女怪物。
为对抗欲望,常常紧裹着披巾,彻夜蜷缩在沙发上。
是的,我无法和任何人建立长期的亲密关系。
因为做不到和任何一个人敞开心扉,我沮丧和迷惘。
我害怕抗拒孤独,也习惯着孤独。
我逐渐身体越来越差,失眠,暴躁,背痛,头痛……
再这样我可能会失去我的工作,而工作是让我凑合着活着的唯一动力。
正当我琢磨,要不要去做心理咨询时,我收到了一个奇怪的快递。
来自天津市。
里面有一封信,打开一看,竟是父亲和另外一位瘦弱,短发的气质女性的合影。
这些合影,基本都是游玩时的亲密合影,看起来像情侣。
还有一张简短的纸条,如果你想了解你的父亲,来天津找我。
还有一个联系电话。
刚开始,我想,这可能是母亲去世后,父亲因孤单而谈的某个女友,没有结婚成功,有点恼羞成怒吧。
然而,我看有一张照片的时间水印,彻底呆住了……
那是我小学一年级!
一瞬间,我感觉天崩地裂,整个城市,是一片空洞的废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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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压抑着疑问和冲动,加了这个女人的微信。
她寥寥数语,说你爸爸和我们想的都不一样。
然后约我去天津见面。
我怀着复杂的心情,到了天津。
见到一位和我爸爸岁数差不多的银发阿姨。
她比照片还瘦,穿着简素,但十分优雅。
嗓音温柔平和的她,告诉我一个惊天秘密。
她是爸爸,保密了30年的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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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她是个中学音乐老师,有些小才华,但总是遭遇排挤。
后来,他们偶然相识了。
爸爸说,他们是灵魂伴侣。
才华是爸爸的利器,沉默寡言,是爸爸的魅力。
所有爸爸在天津实验的时候,基本都是她在陪着。
爸爸天津工作的同事,人人都知道。
甚至,妈妈带我去天津工作单位探望爸爸的时候,她当时正慌忙地从后门溜走。
是的,通知她的,是爸爸的同事……
他的同事们认为,她们不能撞见,否则就天崩地裂。
他们保护他,不想让他有污名,是为了集体的荣誉,为了共同的利益。
爸爸发展的越好,单位,同事,下属对大家都有好处。
可笑可笑……
最近我仿佛换上了“泪失禁”体质。
面对一个破坏我妈家庭的人,我应该抓花她的脸。
可我不但没这么做,反而任由眼泪淌满脸。
我的内心被苦涩、委屈、愤怒撑开,填满。
我想起我可怜的母亲。
为了舅舅的户口,姥姥极力鼓励妈嫁给爸爸。
外人看起来,她是xxx工程师,总工程师的妻子,享受着优越的待遇和令人羡慕的眼光。
背后,她有多少被爸爸拒绝的羞耻,多少个独守空房的寂寞长夜,多少次被欲望、爱的渴望折磨的发疯的瞬间。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她总那么忙,她是在“躲”。
躲一个空洞冰冷的家,毫无尊严的家。
她躺在床上垂死挣扎,期盼她的丈夫。
父亲却对她避如蛇蝎,陪这位阿姨湖上泛舟,不知他是怎样的绝情而冷漠。
我母亲,她到底做错了什么?
我真想仰天嘶吼!
可笑呵……
平复了一下心情,毕竟投行工作以理智著称。
我问她,你有什么目的。
如果要报复我爸爸,我建议你把这些给想看他笑话的人就行了。
如果你想让他关心的女儿受伤,抱歉你失望。
我这个女儿,也不在他关心的范围内。
这个温柔的阿姨笑了,带着一脸的自傲。
她说,我不会曝光什么,我需要挽留我最后的可笑的尊严。
你知道吗,他曾承诺过很多次和我结婚,尤其你妈妈去世后。
但当他真正想结婚的时候,却不是我。
不但如此,他还急切地,想用一切手段,抹去我的存在。
我,付出一生的年华,未留下一儿半女,等来一个空洞寂寞的结局。
我不需要补偿,也懒得报复,我伤害了别人,这是我一生都惴惴不安的,现在别人伤害了我,这是我的报应。
我只是需要有个他最亲近的人,知道我的存在,知道他还有另一面,所以我选了你。
……
秋阿姨何尝不可悲。
她一生都在幻想中,等待一个面目全非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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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阿姨交给我一大袋子信封。
里面全是爸爸写给她的281封信。
篇篇都是爱恋,句句都是温暖。
我真的想不出,万年冰块脸的爸爸,能说出这样甜蜜而富有哲理的情话。
一封信中,他这样解释他不能离婚的原因
“责任与自我放纵之间,神,早已为我做好选择。”
我又哭又笑地看我这些信。
我和妈妈,被他评价为责任,是他极力想甩开但又无能为力的道德枷锁,一生的桎梏。
可当我妈妈真的去世,他有自由之后,他又开始疏远这位秋阿姨。
不断的劝说她再婚,不要再等他,何等虚伪!
他在信中说,他打算退休之后就皈依佛门,清净苦修……
我想起,确实有一段日子,他鼓捣些佛学,抄些经书,常发朋友圈,想来是给这阿姨看的。
很显然,他遇上了现在的小娇妻后,又开悟了……人生苦短啊。
我不知道,爸爸的面具还有多少。
但我猜,爸爸的一生肯定被周围的人津津乐道。
许多诋毁他的人,谈论着他的面具,成就与过错不分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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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接受了心理治疗,评测结果是深度抑郁。
治疗师帮我梳理了全部的人生经历。
发现,我爱上的人,都像爸爸。
他们有权利,理智,冷漠,对我毫不在乎。
我也许,不过是,不断的寻找,父亲那样的人。
想通过身关系,恋爱关系,去渴望得到童年那份没有得到的爱和关注而已。
一个人,童年没有得到应该有的基本的情感沟通和抚慰,缺少回应,甚至得不到回应,也没有父母好的亲密关系做榜样,缺少自我认同,便会这样,在波云诡谲迷惘之海中,随波逐流。
我的父亲,他自认为,伟大的选择了负责,殊不知,他亲手毁了所有人。
我可怜的,抑郁成疾的母亲,还有我。
半年的治疗后,我埋葬了自己对美好父母的期待,幻想和希望。
我原谅了自己的卑污,接受了自己曾经的荒唐,我祈祷曾被我伤害过的人,都能获得幸福。
逐步学会治愈自己灵魂的空洞。
我没有对秋阿姨,或者我父亲,采取任何行动。
他们是他们,他们是过去,过去不可更改。
最终,我接纳了一切。
我只能藏好脆弱,继续在大雨滂沱中前行。
从小就有无数人羡慕,我的出身条件好。
爸爸工作好,有才华,被人称颂,敬仰,母亲同样有能力。
只可惜,我们有时羡慕别人的起点,条件,成就,却未必愿意与之交换人生。
也许,成长就是这样。
“无数次的直视人性,三观崩塌,信仰挫败,如履薄冰,最后,坦然面对,不悲不喜。”
是的,父母,也是人。
即便他们有令人仰望的成绩,璀璨的光环,令人赞叹的才华……
但同时他们的背面,可能有好色,虚伪,欺骗,优越感,残忍,自以为是,无耻,荒谬……
这世上
有一小部分是好人
许多是坏人
大部分既不好,也不坏
就像所有地方的所有人